熬糖水罐头,谢见君特地用的瓷盅,这会儿一个个嫩黄的苹果瓣,团团挤在蜜津津的糖水中,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止不住地咽。
同行的汉子瞥了眼李四,眼底闪过一抹疑惑,正想偷摸问问这煮苹果,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谁知李四早看直了眼,连宋岩将碗递到他跟前,都忘了伸手去接。
“瞎琢磨什么呢!”宋岩斥道。
李四回神,“官爷,瞧您这话说的,俺们都是乡里粗野汉子,哪里见过这稀罕东西,这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宋岩脸色见好,低眉睨了他一眼,“你们有福了,这可是知府大人亲自下厨,旁人尝都没尝过呢!”
“是是是,官爷您说的对!”李四忙不迭应声,端起木托盘,先跑了趟腿给府役们送去,最后才轮到了自个儿身上。
他蹲在地上,端着碗,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一脸喜色道:“这煮苹果还真是又香又甜!同我幼时吃过的绵软,丁点不一样!”
“好吃!这比干啃苹果,要好吃多了!”身旁人接二连三地附和道。
“这要是能再多来点就好了....”
“就这一小盏,都不够塞牙缝的呢!”
一碗糖水罐头下肚,大伙儿意犹未尽,就连见多识广的府役们,也禁不住惦念上了。
原以为谢见君就是个花架子,谁知道做出来的吃食竟是如此的鲜甜可口,清亮的汤汁将苹果的鲜甜都锁在其中,虽是经瓷盅煮过,但果肉依旧保存了几分脆口,吃起来细腻糜软。
他们这不尝也就罢了,一尝,偏偏腹中的馋虫齐齐叫嚣起来,非得要一次吃个够才罢休。
宋沅礼搁下手中的碗,抹了把嘴,“见君,再给我拿一盏来!”
谢见君正抱臂站在窗前,看府役们扎堆往嘴里扒拉苹果罐头,闻声,俯身将桌上自己未碰的那一碗,推到他跟前,试探着问道:“尝着如何?可还适口?”
宋沅礼咂摸咂摸嘴里甜津津的滋味,满意地点头,“别说,你这糖水罐头味道还真不错,可就是分量上少了些。”
“明日我再做些来,用罐子装起,你不是这两日要回县城?等着带回去给青哥儿和长睿尝尝看。”谢见君踱步回桌前坐下,正了正神色道:“沅礼,你觉得这东西,若是放在市面上售卖....”
他话说一半,但是聪明如宋沅礼怎么品不出其中意思,他刻意压低声音,“你这是打算行商?”
谢见君微微颔首,他虽一直有想要做点小生意的念头,但奈何没有寻到合适的商机,如今听那小孩说家里苹果滞销,他这压下去的小心思,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这糖水罐头用到的东西,无非就是水果,糖,还有密封的小罐子,算起来成本勉强还说得过去,制作起来耗时也少,只要有间小作坊,便能够顺利运作起来,加之甘州四季分明,初夏有杏,夏末有桃,入冬还有苹果,不须得过多考虑罐头的原材料,若是有船运,还能将其余各地的水果运送过来。
更重要的是,这罐头如果密封得当,可储存一年之久,这就意味着,即便不是当季,也可以吃到时令的鲜嫩的瓜果。
“你要说做这糖水罐头,我觉得可行,单单是这味道上,就足够吸引人了。”宋沅礼斟酌片刻道,“现下正是冬上,天冷能存放得住,待过些时日暖和了,就得费些冰了...”
“不单单如此,要考虑的事儿还有很多....“谢见君接茬,“这苹果罐头做出来,就得卖出去,若是大伙儿对这东西不接受,也白搭。”
正是因着如此,谢见君方才特地将其分给了府役和连云山等前来垦荒的农户,为了就是想看看这些人能不能吃得惯。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明日让闫大海也带回村中给孩子们尝尝,受众越广,这罐头的销路也就越容易打开。
——
转日,赶着宋沅礼离开前,谢见君又焖煮了一大锅,几个地方一分,余下的,他便都存放起来,预备过两日赶着大福生辰时,带回甘州。
他来东云山已经近半月,着实有些惦记家中人。
夜里睡不着时,总想着远在甘州的云胡,他当初一走,家里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小夫郎操办,自己不在身边,指不定他得要多辛苦呢。
眼下云胡翻看着谢见君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兀自出神。
自当年院试后,他们俩还不曾分开这么久。
空荡荡的屋子里,满是谢见君生活过的点点痕迹,他习字的笔,常温的书,穿过的衣物。
堆积的思念翻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哽咽了喉间,他抚了抚眼角,将书信重新放回小樟木箱子里。
“爹爹!”大福推开屋门,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飞扑上前抱住云胡的腿。“阿爹什么时候回家,我想阿爹了!”
云胡俯身将他抱起,搁放在腿上,“爹爹也很想阿爹。”
“小叔叔说阿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会回来!”大福伸手比划着,他不知道很远是多远,只满崽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我想阿爹回家陪我!阿爹不在,没人和大福玩举高高。”
云胡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乖,最晚到你生辰前,阿爹就回来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距离谢见君走前说好的归程,左右差不了几天了。
他抬眸看向紧随着大福进门来的女子,温声道:“你且安心再等上几日。”
女子侧身作揖,语气极轻地道了声“是,有劳夫人操心了”
*
眨眼东云山山脚下的荒地已经耕过一茬,谢见君借由回甘州一事儿,打算去城中买谷子的种子来溲种。
中旬,他将底下人都安置好,带上当初特地留下来的几罐苹果罐头,踏上了回甘州的路。
一别多日,回家心切,他一路走得飞快,若不是惦念着路上颠簸,怕陶罐经受不住,他几乎都要飞起来。
颠颠儿走了小半日,打过了甘州城门口,他这心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连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
此行回城,谢见君并未知会陆同知等人,算着时间又尚未散班,他便直抵后院,将将下马推开屋门,一半大孩子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瞧着面前眼生的稚童,他半蹲下身子,夹着嗓音,温声温语道:“你是哪里来的呀?”
第149章
“阿兄, 你终于回来了!”
尚未等来眼前稚童的回话,谢见君就被迎面飞奔过来的满崽扑了个满怀。
“小兔崽子,你家阿兄的腰, 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他浅笑着托抱住怀中的人颠了颠, 半月不见, 这崽子身形又壮实了些, 相比较从前的稚嫩, 眉眼间也见了几分英气。
“阿兄, 这是兰月!”满崽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探出半个脑袋,点点一旁的小不点。
“兰月,这是我阿兄!”
被唤到兰月的小哥儿局促地搅弄着衣角,少顷, 低低地嗫嚅道:“阿兄..”
“哎..”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应承一声,想来这小哥儿, 许是附近人家过来串门子的, 他一时没往心里去, 转而看向“粘人精”, 笑眯眯地打趣道:“谢书淮,羞不羞呐,今年过了生辰,可都要十五岁了...”
满崽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肩头, 没有丝毫要下来自己走的意思,谢见君无奈地勾了勾唇,便一手托抱着“粘人精”, 一手牵过兰月,缓缓穿行过院子, 往屋中去。
“主君,您回来了!”王婶子正提着扫帚洒扫院中的碎叶,抬眸瞧见三人朝这边来,连忙上前相迎。
“王婶,主夫可在家?”谢见君问道。
“在呢在呢..”王婶子往一旁侧身,让出了主路,“主夫这会儿正陪着小公子,在卧房里看画本呢。”
话音刚落,听着动静,云胡抱着大福从屋里匆匆忙忙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
一旁的兰月忽而挣脱开他的手,直直地冲着女子而去,而后又被女子压着屈膝行礼,
“民女周时雁,携幼子兰月,拜见知府大人。”
谢见君一怔,拍拍满崽的后背,将他放到地上,顺势也虚扶了扶女子,“起来吧。”
再抬眸时,正对上云胡的目光,他眉梢微翘。
小夫郎眼眸蓦然红了,一别数日不见,谢见君一身素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眸底尽数发青,下巴上还挂着欷歔的胡茬,分明瞧着像是回来之前刻意梳洗过,但也掩不住满身的疲惫和憔悴。
云胡哽了哽,嘴角强扯出一丝笑意,少顷,哑声道,“怎么不着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去城门口迎你。”
“想见你的心思急不可耐,哪里还能等得了一时片刻?”谢见君上前来贴了贴他的额前,轻哄道。
云胡耳梢发烫,张了张口,再说不出旁个话来。
一干人等见状,都悉数退下,连一直张着手想要抱抱的大福,都被满崽捂着乌溜溜的眼眸拎走。
周时雁朝着云胡微微作揖,得了应准后,也带着兰月先行离开。
“刚找来的人?”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一眼,微微歪头看向小夫郎。
“不是家里人....”小夫郎轻摇了摇头,“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复杂....外面冷,你先进屋歇着,晚些我再让周娘子与你细说。”
说罢,他主动扣住谢见君的手,不成想,往日里执笔的指腹,如今都生了细茧,他心里骤然泛起酸涩,禁不住出声嗔怪道:“不是说带人垦荒去了?怎还自己下地劳作?”
被念叨的人微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眉眼里多出几分柔软缱绻,“我好想你呀~”
小夫郎未说出口的话噎回了喉间,眸中的心疼几乎都要溢出来,“你惯会用这伎俩来搪塞我!”
被揭穿了心思,谢见君也不见害臊,温凉的掌心团住小夫郎的手,故作委屈道,“旁个人家的内人多日不见,尚且还能说上两句软话,怎到了我,听得都是斥责?难为我一路紧赶慢赶,手心都被缰绳磨得生疼呢。”
果不然此话一出,云胡神色跟着着急起来,他拿起谢见君的手,翻过来细瞧了两眼,掌心虎口的确被勒得泛起殷红,再开口,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左右都是要归家,只肖得慢慢走便好,何至于这般匆忙?我知你这些时日就要回来,自是安生生地在家等你…”
他俯身,朝着掌心轻吹了两下,“疼不疼?”
谢见君被安抚得心头有些痒,冬末的寒风凛冽,他打了个寒噤,顺手搂过小夫郎扣紧,拥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还边凑近他耳畔讨巧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这些时日在山里窝着,吃不好睡不好,你可要补给我。”
小夫郎平白无故地背了满身“债”,晓得自己也占不来嘴上的什么便宜,索性三两语揭起旁个话茬,“你这趟回来,能待多久?后日大福生辰过完就要走吗?”
“最多留五六日,我还得回东云山去。”谢见君掀开棉帘,被屋中火炉热腾腾的雾气一蒸,整个人倏地放松下来。
云胡心中算了算日子,将将翻涌上来的欣喜又悄然散去,没了大福的生辰勾着,这人下一趟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小夫郎的情绪低落下去,谢见君抬袖揉了揉他的眉心,“待四月那片荒地下完谷子,我便回来了,这些时日不在,家里辛苦你了。”
“嗯..”云胡微微颔首,“你饿不饿?让王婶子给你做些吃食来,先垫垫肚子?亦或是先梳洗一番?”
“不用忙活...”谢见君将起身要出门的人拽回到跟前来,“同我说说,那个周娘子是怎么回事?”
云胡长长吐出一声叹息,“前些天,我带大福和满崽去城外放纸鸢,归来时,在府衙门前,被她娘俩拦住了去路,许是认识咱们家的马车,以为马车上坐的人是你,我还未掀帘,便听着她在马车外唤‘求知府大人救她母子二人一命’”
谢见君眉心微动,“之后呢,怎地将人带回家中来了?”
云胡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她是来报官的,被家里汉子打得受不了,带着孩子逃了出来,我们遇见她那日,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脸颊上胳膊上,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遍布青紫,嘴角还沾着血...”
话未说完,跟着又是沉重的一声叹息。
谢见君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颈,“方才我便见她眼眸处泛着青色,走路都一瘸一拐,原是这般因由。”
“这都是找大夫瞧过了!你是没见着,她当时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兰月被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就可怜极了...”一想到那时的场景,云胡闭了闭眼,只觉得时隔多日,仍是历历在目。
“我本想着先将她娘俩扶起来,那会儿就在府衙门口,只要入府衙立了案,陆大人便不可能放任不管,可谁知那周时雁死活不肯,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哭求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你一面。”
“见我?”谢见君喃喃重复道,“这种事儿,陆同知该是能做得了主的,如何偏偏说要见我?”
“我起先也这般疑惑,还当是..”小夫郎骤然垂下眼眸,掩住自己那点登不得台面上的小心思,“我还当是你们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呢....”
“天地良心!”谢见君吓了一跳,忙不迭正色道:“且不说那周娘子已经成婚多年且育有一子,哪怕是个姑娘家,也决计同我扯不上任何关联,我待你之心,当如磐石不可移,任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曾消减一二的!”
“我知道...”乍然被逮着诉衷肠,小夫郎脸颊涨起一抹绯色,“这说正经事儿呢!别打岔!”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儿,你这小混蛋,我不在跟前,如何还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谢见君将人架到柜子上,箍紧了不许他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