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转身离开,借着零星漏过来的那点碎光,他瞥见外围一间屋舍中,正满满当当地堆放着一人高的木箱,隔着一堵墙,都能感受到木箱中透出来的森然寒气。
趁四下无人,他拉开窗户一道缝儿,侧身猫了进去。
屋里四四方方的木箱摞了有几十个,无一例外都牢牢地上着锁。
季子彧从袖中摸出个细小的铁钩,三下五除二撬开了木箱上的铜锁。说来这撬锁的手艺活儿,还得归功于小时候,身边照顾他的嬷嬷得了那妇人的授意,不肯给他吃食,夜里饿得睡不着觉,他便偷偷摸摸地跑去灶房,撬开锁偷馒头。有一段时日,家中管事儿总抱怨府上遭了贼,后来还是灶房婆子看不过眼,悄默声给他留门留饭,才得以让他填饱肚子,不用继续当个见不得人的小贼。
思绪回笼,他一面提防着巡逻的士兵,一面轻手轻脚地撬掉锁头。
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吱悠”声,面前的箱盖被揭开,他俯身摸索了进去。
这一摸索不打紧,季子彧吓了好大一跳。
弄了半天,这木箱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杂物,全都是打磨得锋利的四面刃戟头,还有黑沉沉的长弓和利箭,不仅这一个木箱如此,他一连撬开了好几个,个个皆是泛着寒光的刀剑武器。
难不成京中有人要造反?他被自己这个莫须有冒出来的念头惊得浑身发凉,以至于提着箱盖落下时松了手,闷出一声沉甸甸的重响。
“谁!谁在里面?!”这动静迅速引来了巡夜的士兵,周承平接过底下人递来的钥匙,迅速解开了库房的门锁。
明亮的火光迅速蔓延整间屋子,士兵们有序进门搜索,一刻钟后纷纷回来汇报,“将军,已经检查过了,屋里没人,箱子也都完好地缩着。”
“没人?”周承平显然不信这说辞,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厉声道:“无人怎么会有声音?难不成是屋里着了鼠灾?”
“兴许呢.....”李大牛躲在后面嘟囔了一句,立时就被耳尖的士兵拎到前面。
“你说什么?”周承平目光阴鸷地望着他,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将将将将军,小的小的....”李大牛知道自己多嘴惹了祸,哆哆嗦嗦地回话,“这几日村子里的确有老鼠出没,兴许方才的动静,就是老鼠弄出来的....”他一遍说着,一遍偷偷去瞧他们这位将军的脸色。
周承平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讥讽从唇边溢出,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惊慌开口道:“你带回来的俩人安置在何处了?”
“回将军,离村口并不远的小院里,小的不敢让他们住的太近,所以...所以...”,李大牛话音未落,周承平已经冲了出去。
他做事一贯雷厉风行,脚步迈得极快地同时,还不忘吩咐紧随其后的士兵们,让尔等从即刻起,加强库房周边的巡逻,以及去把村医叫来,说自己要去会会今夜借宿的俩人。
从村中往村口走,不过一刻钟的脚程,沿途都有士兵撒网式搜索巡夜,他信心满满地笃定了,若今夜库房里的动静是那外村人不小心发出来的,必然逃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
来到小院门前,他先是让士兵们将院子里里外外地包围起来,甭管什么蛇虫鼠蚁都不放过,这才阴沉着脸上前叩门。
“邦邦邦”沉重的叩门声响起,在寂静夜中显得尤其刺耳。
周承平接二连三地砸了好几下都没听到回应,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准备抬脚踹门时,屋门忽而被拉开一道缝。
“你们是谁?”门后阴影处现出一张秀气的脸颊,正是病中的满崽,他手紧扣在门板上,警惕地望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壮汉们。
“怎么就你自己?你那哥哥呢?”庄生上前一步发问。他微微踮脚,妄图避开满崽屋中的情形,奈何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满崽侧了侧身,挡住了他不怀好意的眸光,“哥哥照顾我辛苦,已经歇下了,请问有何事?”
“我们村长听说你被猎户的夹子夹伤了腿,特地带着宋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庄生说着就想往里面闯,奈何满崽一步也不肯让,二人在门口僵持起来。
“小子,我劝你识相点,赶紧让开!”庄生面子挂不住,原本不善的语气愈发刻薄。
“我的腿没事,明日哥哥会带我下山找大夫,不劳烦您了,如今夜半更深,您们请回吧。”满崽话音刚落就想要关门,不成想一只手伸过来抵在门框上,挡住了他的动作。
周承平语气冷冽,“小子,你没听明白吗?老子带村医来给你诊治!让老子进去!”
“咳咳,阿淮,还不快请村长和宋大夫进门,你现今有伤在身,怎能拂了人家的好意?”本该歇下的季子彧忽而出现在门口,瞧他睡眼惺忪,里衣凌乱的模样,倒真像是被吵醒一般。
满崽不情不愿地让开身,甩开他搭过来的手,一蹦一跳地坐回板床上,将受伤的右腿一搭,“喏,就是这儿了。”
周承平早在看到季子彧的那一刻,心中的疑虑便消了八成,这会儿留下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担心自己遭了糊弄,他朝村医扬了扬下巴,“去给这小子看看伤得如何?”
村医也是深更半夜被人从榻上薅起来,此时困得五迷三道,揭开满崽腿上简单包扎的碎布后,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倒吸一口凉气,上手捏了两下后,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只是破了点皮,未伤及到骨头,没什么大碍。”
那猎夹扎得有些年头了,咬合力也欠火候,满崽一脚踩下去时,虽疼得紧,但并没有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季子彧稍稍使劲便掰开了。
宋大夫从随身背的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倒在伤口处。
满崽疼得脸色煞白,额前冒起细汗,原本下意识去抓身下床板的手被牢牢地扣住,他一时受不住疼,俯身啃咬上季子彧的胳膊。
季子彧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自然抵抗不住,片刻雪白里衣便洇出了血,然他面色并未半分不耐,甚至还腾出另一只手抚了抚面前少年的脊背,“听话,哥哥陪着你,这上了药,受伤的地方就会好起来。”
周承平瞧着二人相处,隐约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他撇撇嘴,见村医有条不紊地给满崽包扎伤口,转身往门外走。
“回吧。”他摆摆手,顷刻间,站满人的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荒芜。
村医也收拾好药箱,跟着离开。
这次季子彧主动将人送到门口,目送所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返回屋里。
满崽侧卧在板床上,面朝着土墙,一声不吭。
早在自己搭过去的手被甩开时,季子彧就知道“炸毛咬人的小狸奴”生气了,但不得不说,得亏“小狸奴”机灵,同周承平交涉,争取了片刻时辰,使得他顺利从外面赶回来,将这一出戏完完整整地唱完,打消了那群人的怀疑,不然,被发现屋里少了人,他们俩今夜都得交代在这儿。
“满崽,对不起....”季子彧故作乖巧地老实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错哪儿了?”满崽问出这句话的刹那,忽而想起自家阿兄也这般跟云胡道歉,他愣怔一瞬,耳梢漫起来一抹红。
季子彧还没意识到,自顾自地做起了检讨,“我不该不知会你一声就私自行动,也不该让你帮你我这么危险的事情,更不该...”他顿了顿声,试探着说道:“更不该惹你生气。”
“我、我才没生气呢!咱们充其量就是朋友罢了,我哪有立场生你的气,你莫要乱说!”满崽受不了此时老夫老妻的暧昧气氛,慌乱地挑起旁的话茬,“你此番出门,可是打探到什么?”
一说起这事,季子彧正了正神情,他刻意压低声音,“我发现村中一处屋舍里堆着数十个木箱,箱子里放着弓箭和战戟。”
满崽大惊失色,“你确定看清楚了?”
季子彧种种颔首,“我估摸着,除去最中间那座高深的屋子,周围的屋舍里应该都是兵器。”
“这、这、”满崽咋舌,他是觉得杂耍班子那些人佩戴的腰牌看起来奇怪,但没想到背后竟然还能牵扯出这么多东西,一个深山里的村子藏着无数兵器,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等不及细想,他一把攥住季子彧的胳膊,“明日、明日咱们一早就下山回城。”
季子彧眉心微不可察地闪动了几下,被攥住的位置,刚好是“小狸奴”情急之下咬破的地方,虽算不得很疼,但也令人无法忽视,他哽了哽,唇角微扬,“行,我听你的。”
将将消散的那暧昧劲儿迅速汇集起来,满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既然咱俩都想到一处去,今夜就先歇下吧,养精蓄锐,明日怕是要走好些路呢。”
话了,他“咣当”一声躺回到床板上,被硌得肩背生疼,都没再发出丁点动静。
季子彧见状,也识趣地席地而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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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不很安稳,差不多天亮时,二人便相继醒了过来。
季子彧刚拉开门闩,打算去院子里透透气,就被李大牛连同几个汉子堵在了门口
“哎呦,小子,我们村长发话了,说山里刚下过雨,林子瘴气浓重,你带着弟弟下山委实太危险了,适逢有宋大夫在,等你弟弟腿上的伤好了,再下山也不迟。”
听完这名正言顺的理由后,他哑然失笑,自己和满崽这是被软禁了。
第268章
“不劳村长费心, 我还是带阿淮下山吧。”季子彧温温和和地婉拒道。
他一晚上起夜数回,给满崽更换额前洇湿的碎巾,天快亮时, 才盼着“小狸奴”彻底退了烧, 这会儿提出要下山, 一来是打算往城中递消息, 二来, 他信不过那个来路不明的村医, 想带满崽回家,找大夫再给瞧瞧受伤的腿。
“你这只会读书的死脑筋懂什么?”李大牛斜睨着他,眸中满是讥嘲,“瘴气这玩意,是会死人的!你现在走, 能不能下山都成问题,你如此宝贝你那弟弟, 舍得让他陪你一道儿送死?”
被一语中的地戳到软肋, 季子彧眸色变冷。
等不及他驳斥回去, 李大牛继续道:“我们村长发善心, 留你们在村里住几日养伤,总归是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还有宋大夫给你心肝儿弟弟治病,你急什么?”
他急什么?深山村子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他急着往外送信!急着把满崽带出火坑!
季子彧压下心头的烦躁,故作为难道:“小弟自然知道村长和大哥,您二位都是菩萨心肠的好人, 但小弟实在等不得了,昨日偷偷从书院跑出来时, 不曾跟夫子告假,若是被夫子知道了,书院怕是要开除我呢!”
“那书还能念出花来?”李大牛哂笑,想起方才周承平交代下来的差事儿,他捂嘴轻咳两声,“我这给带了换洗的衣物和吃食,昨个儿到现在,你们兄弟俩滴水未进,恐是饿坏了吧?”
说着,他让开一步,任身后的汉子挤开门,将手上拎的东西提步往屋里送。
满崽方才便醒了,听着动静,顺势往季子彧身后一躲。
昨日黑灯瞎火,加之俩人都灰头土脸,身上沾染了黑泥,今早打水洗干净后,众人瞧见一清水芙蓉的秀气小哥儿,一个个被勾得心里直痒痒。
搁这儿鸟不拉屎的村子里呆久了,谁还不惦记着“荤腥?”
季子彧又何尝看不出这些人那点登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他将满崽藏得严严实实,冷着声下逐客令。
“东西放这,劳烦诸位请回吧!”
“啧..”众人纵然瞧不上这白面书生的文弱模样,但碍于有周承平的命令在,也断不会为了一小哥儿同他起冲突,李大牛一招呼便结伴匆匆离去。
满崽侧耳听着屋外清静下来,仍是谨慎地压低声音道:“昨日还赶咱下山,今个儿就不放人了,要说村里没鬼,恐怕鬼都不信。”
季子彧原是不爽这群人看满崽的贪婪眼神,心里正怒着呢,冷不丁听到这话,他笑了笑,“这是担心咱坏事呢,要搁眼皮子底下看着。”
周承平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哪怕昨夜自己亲眼所见二人清白得不得了,他亦是不敢掉以轻心。
小院斜对面的矮坡上,他背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大牛等人从屋中相继撤出。
身后侍从凑上前来,顺着他的眸光望到小院,撇撇嘴揶揄道,“将军,您待这俩小子未免也太上心了些....”
“蠢货!没看出来老子是叫人盯着他们?”周承平头都没回,骂人倒是没落下,“昨晚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地闹了一出,但凡不是傻子,都能察觉到点什么,今早若放他们下山,不知会给主上惹来啥麻烦,到时候官兵得了信儿摸过来,如何跟主上交代?你有这命,能跟着主上出生入死,吃香的喝辣的?”
“将军英明,将军有此雄韬武略,”必能得主上赏识提拔,从此平步青云!”侍从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忘讪讪地恭维奉承了两句,换来周承平一巴掌扇到脑袋上,“别给老子说这些没用的!把人给我看紧了,只要这俩小子安安稳稳地不生事,待过了这两日,一把火烧尽,这事儿便算了了。”
一朝事成,整个村子都得抹去痕迹,这两个莫名出现的外乡人,自然也逃不过,侍从心里闪过一丝惋惜,但很快就被即将为之到来的荣华富贵所取代。
他重重地应声,“属下这就去安排,命人将小院围起来,保准不负将军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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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什么呢?”季子彧将李大牛送来的吃食一一打开,不出意料地见着几样酱菜,想来他们被软禁于此,也不会得到多好的照顾。
“尚不知这吃食有没有问题,你敢吃?”满崽将窗户上的布帘子放下,悻悻然地说道。
“不吃就得饿肚子,这五脏庙里空空如也,到时哪有力气跑路?”季子彧笑,夹了两块豆腐放在碗中,推到他面前,“多少吃点,你这还病着呢。”
“想什么好事儿呢,这院外盯着咱的人,比盘里的豆子都多呢...”满崽拨了下盘子,语气听上去极为郁闷。
他倒是真的饿了,想想季子彧说的话也有道理,干脆坐下开始啃菜窝窝。这菜窝窝也就只有小时候才吃过,自打阿兄不傻了,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已很少在饭桌上出现这种糙食,遂硬着头皮啃了小半个,就直呼自己吃不下了。
季子彧拿过他丢在斗柜上的菜窝窝,三口两口地咽下肚,起身给他倒了盏的凉白开,“咱们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阿兄肯定急坏了,再等等,说不定后面会有转机。”
这话堪堪只能起到短暂宽慰的作用,满崽心里也清楚,他望着窗外渐渐爬上来的日头,闷闷地叹了口气,“不晓得阿兄有没有找到咱们留下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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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见君一夜未眠,他坐在书房里支着脑袋琢磨了半宿,也没想到这俩小子究竟跑哪儿去了,直至天亮时,府里人来报,说是在南巷的矮墙上发现了一个疑似小公子留下的记号。
季宴礼闻讯而来,将复刻了记号的纸拿在手里,上看下看,正过来翻过去地瞧了许久,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除了那俩兔崽子,谁能猜得出这鬼画符是何种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