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也是道。
无欲无求、归心于虚是道。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也是道。
断看人如何证道而已。
“……”苗妆舔了舔嘴唇,在心上人面前勉强稳住了矜持,“我们面前是一样的东西,三道菜食、两盘异果、一壶美酒。色泽……很美丽。”
顾千秋叹然:“你想吃,就吃一点吧。”
他记得彼时宴上俞霓也吃过,这丫头解解馋应该也没问题。
但苗妆硬气地道:“我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本圣女行走修真界、经验丰富,能是那种随便就吃东西的人吗?我看这宴会四处诡异,恐怕来者不善,断不会贪恋口舌!”
顾千秋夸她:“圣女高见。”
苗妆很得意地哼了一声,但是她说话间又吸入了不少诱人气息,悄悄咽口水的声音稍大了一点,恐已被耳清目明的郁阳泽听得清楚。
于是苗大圣女又生气起来。
忽地,似乎有一个人在宴中走动。
他手中应当拿着缶,一步一击,步法不急不缓,似乎是一种很罕见的舞步。
越来越近。
顾千秋忽然伸手往旁边摸。
郁阳泽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冷漠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动作越来越大,似乎摸不到他便不罢休,有话要讲似的。
良久,郁阳泽用剑柄轻轻碰了他一下,顾千秋便悄然开口:“别乱跟人搭话,若有人劝酒,你只答‘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便是。——啊?你听见没有?啧,给点反应啊!”
以前小徒弟明明有问有答,乖巧伶俐。
现在怎么长成了根带刺的木头桩子?一碰就见血的那种。
“嗯。”郁阳泽终于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苗妆看他们又有小动作,立刻打断他们:“这是个男人,衣着放浪,样貌有些眼熟,好像在围着我们跳舞。”
郁阳泽照例不说话,顾千秋倒是回回都很捧场:“眼熟?你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
而照例的,苗妆不理他。
他们三个,已经形成了一个诡异又和平的怪圈。
宴会主人击缶唱歌,殿中起舞,不多时便走到了三人面前,对着顾千秋道——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砣砣皆烧药,累累尽作坟。不如来饮酒,闲坐醉醺醺?”
顾千秋乖巧坐在原地。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又转向他身侧的郁阳泽。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
郁阳泽思索了一瞬间,也答道。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转向了苗妆。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苗妆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连忙跟着郁阳泽答一样的。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当即大笑,举手一挥,便有无数美酒凝成细流绕在他身边,宛如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溪流,他端着酒杯,豪饮一番。
散发、赤足、裸.女、欢喜佛像……
苗妆忽然顿悟,悄声道:“我知道我为何看这个宴会主人眼熟了!他的脸,和周围的画像上一模一样,那些欢喜佛像……”
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人到底是谁?多么邪性?
顾千秋回顾了一下合欢宗的历史,太久远了,几千年前就已然是修真界四平八稳的一方势力了。
且因为人人修仙问道,却不能根除欲望,而愈发势力壮大起来。
这人,可能就是他们的先祖。
至于是活的还是死的。
就要看如何理解了。
酒过三巡,宴会主人已然酩酊大醉,兴致极处,便起身开跳胡旋舞。
这舞蹈动作大开大合,男子的舞步相当有气势,三人忽闻一阵流水声潺潺,从远处的无尽处流来,随着舞步,在大殿周围环绕成一圈,最后,缓缓流入大殿之中。
按照声音判断距离,这水流,应该就在他们面前,最多不过一人距离。
而那些香味、铃铛声全都不见了,宴会主人道:“来吧!来吧!来吧!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听到这里,顾千秋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他记忆力惊人,这么久远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不然刚才对暗号翻车,他们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但还好,一切都和上次一样。
顾千秋又去摸身侧,这一次他运气好,直接碰到了郁阳泽的手背,郁阳泽不太自然地弯曲了一下手指。
顾千秋却没察觉到,只悄声说:“……可以睁眼了。”
第9章
“……可以睁眼了。”
不知为何,分明与这个人只是萍水相逢,但郁阳泽就是无端的相信他,好像是天然的、骨子里的信任,奇怪得前无仅有。
郁阳泽刚准备睁眼,顾千秋却忽然厉声喝道:“不对!别动!”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苗妆嫌弃他一惊一乍。
顾千秋声音有些凉:“你刚才……是不是喝酒了?”
苗妆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却还要强撑着气势说:“怎么了?不是你说,合欢宗的人可以吃的吗?”
顾千秋要对苗大圣女绝望了:“我说可以吃,那是在宴会主人劝酒之前,而你就算身为合欢宗弟子,已经答应了他‘只来黄泉看流觞曲水’,又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苗妆静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事了。
这个地方那么诡秘,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藏在锦绣绸缎下的尖锐刀锋,随时准备图穷匕见。
苗妆瞬间浑身冰凉。
“那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她颤声问道。
“……”
“来不及了。”顾千秋忽然喝道,“睁眼!走!”
话音一落,郁阳泽和苗妆瞬间起立,下一秒,便见周围的景象已然全都变成了另一副景象。
整个环境都黯淡了不止一分,本来鲜艳美丽盛大的庆典,因为更加深的红和黑,好像徒然穿到了异世。
周遭的罗汉像忽而睁眼,金刚怒目,法器流光,全白玉的眼珠齐刷刷地看着他们;飞天舞女的舞姿也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怪异,完全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更像是某种多足的昆虫;而他们面前横多出来的一条流水,不宽不窄的沟渠里,全是鲜红色的液体,泛着诡异不祥的光。
而最最紧要的,是他们面前的男人。
一个正常身量的男人,赤足、散发、披衣,颓废而又奢靡,袖口有一些红晕的酒渍,虽一言不发、神情倦怠,却自带了一种欲望。
一种能与世间缠绵的欲望。
不过……他已经容貌尽毁了,一张脸面目全非,全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就算是他顶着一张修罗面,也还是能诱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足可见其媚骨天成、臻至化境。
苗妆失声道:“容貌尽毁,眉间痣,透骨钉!他是……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献!”
按照合欢宗的创建时间来看,如果他是第一代宗主的话,活到如今,已然是上古的人了。
所以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别看了!快走!”顾千秋喝道,一扯失魂落魄的苗妆,习惯性地断后,“传闻透骨钉镇其生魂,永世不得离开缘灭楼。出去就没事了!”
顾千秋上次跟着俞霓来,开始真正的黄泉宴之后,见到的宴会主人是个美人。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
哪怕是当时的俞霓,也要稍逊颜色。
这美人眉间一点红痣,胡旋一舞,让顾千秋感慨:不能天下共赏之,实乃天下之遗憾。
当然,当时他还主动保证了,只爱俞霓一个,绝不对此动心云云。
而现在,他似乎见到了这美人的真实面貌。
俞霓当时那飞醋……真是白吃了啊。
顾千秋左边扯了苗妆,没想到右边的郁阳泽完全没动,他根本没想到还得顾这个,伸手一扯他:“走啊!”
郁阳泽不动如山,忽然,侠骨香出鞘三分。
顾千秋:???
顾千秋:你丫不会是要动手吧?!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那可是宗主献!
顾千秋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脚,但看见了他手中的侠骨香,硬是忍住了。
“你要做什么?”顾千秋问。
“……你先走。”郁阳泽难得回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