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神色不变。
乌眸甚至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冰冷接近冷酷的光。
“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还是不够清楚。”
雍王愣了下,忽然摇头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才是眼前人最真实的面目。
明明生着一副柔弱美丽面孔,却有着最冷硬最狠毒的心肠。
别说只是死一个谢琅。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他也能从泥里爬出来,顽强生长。
什么世家子弟的自尊傲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根本不存在。
“瑾瑜啊,我真是越想越不明白,顾凌洲那样的人,怎会收你为弟子。都说这位顾阁老慧眼如炬,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雍王发自内心感叹了句。
方转回正题,道:“听说苏文卿对此职亦是势在必得,他有父皇和韩莳芳支持,之前所搜集前朝律法汇编,也颇得顾凌洲青眼,顾凌洲甚至特许他入顾氏藏书阁。顾凌洲出了名的不徇私情,若是他同时拿到了韩莳芳与顾凌洲的推荐书,你的赢面可不大。”
卫瑾瑜端起茶碗,抬眸,眼底是势在必得毫不掩饰的野心。
“所以,我才需要殿下的帮助。”
之后半月,上京一片风平浪静,西京再无新的战报传回。
但兵部仍紧密掌握着前线情况。
根据兵部斥候传回的最新消息,谢琅带着五千精兵占领了落雁关烽火台后,深陷霍烈带领的西狄大军包围,整整半月,都没能突破霍烈设下的封锁线。
且烽火台被占领后,狄人直接将十三城重兵全部调集到了烽火台外,切断了谢琅与城外援军联系,显然下定决心要给谢琅致命一击。再这样下去,霍烈便是围而不攻,也能将烽火台上五千兵马活活耗死。
这一战胜负,几乎已经不用猜想,甚至可以说毫无悬念。
“行事疯狂”、“自寻死路”、“傲慢自负”这类词几乎已经成为上京官员对谢琅这个戴罪出征的谢氏世子的普遍评价。
时节已至三月,上京正是杨柳吐蕊,春意复苏时,落雁关却又下起了雪。
烽火台上一片狼藉,处处皆是短兵相接的痕迹,因为狄人持续猛烈反攻,不少城垛已经破损坍塌。
然而士兵修补速度亦很快,所以半月以来,凭着地理位置优势,困守台上的五千精锐虽已经与狄人士兵激战数次,在敌我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仍然紧紧守住了烽火台大门,没让狄人夺回一寸领地。
连日大雪,让情况陡转急下,变得糟糕恶劣。
帐篷数量有限,为了不被冻死,所有士兵只能堆雪为洞,躲在雪洞里取暖。
“世子。”
李崖裹着厚厚的裘衣,搓着手来到一处雪洞前,从怀中取出两块黑乎乎的烤土豆,道:“这是属下新烤的,世子尝一个吧。”
说完又叹:“孟主事说了,存粮已经快要告罄,从今日起,一人每餐只能分到两个烤土豆,三餐减为两餐,再过两日,恐怕只能一顿一个,甚至两人分一个了。”
谢琅伸手接过,脸没露出来,迅速吃了一个,问:“甘宁如何?”
“还行,那位甘县令看着瘦弱,倒是挺抗寒。”
“城垛呢?”
“都已修缮完毕,并重新架了弩。只是孟主事说,这雪今夜恐怕会下得更大,弓弦容易冻住,最好提前备着热水。可这里风实在太大,火根本生不起来。”
“不必了。传我命令,将所有弓弩拆掉,修好的城垛也重新推倒。”
“世子您说什么?!”李崖瞪大眼,疑是听错。
谢琅自雪洞钻出,将第二个烤土豆丢回到李崖怀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去将甘宁和所有将领都叫过来,就说我有重要事宣布。”
第139章 战西京(十)
与烽火台上的凄惨苦寒截然不同仅十里之隔的狄人中军大帐里,狄人将领们正喝着上等的葡萄酒,大快朵颐。大帐中央架着篝火上面烤着一整只剥掉皮的羔羊,调料香混着焦嫩肉香在帐中弥漫,每个人食案上亦摆着精美食物。
跳动的火光给霍烈野心勃勃的面孔染上些许红色让那张时时透着傲慢阴冷的脸显得有些阴郁恐怖。
“这里的羔羊味道到底比不上咱们西狄王庭的羊鲜美可口葡萄酒倒是让人爱不释口大将军怎么不吃也不喝,莫非是不合口味?”
坐在一侧的狄人将领问道。
“没心情。”
霍烈沉着脸哼了声。
只这三字,两侧将领便都识趣地放下了手里刀叉。
霍烈乃西狄第一猛将,深受新王信任,新王能在残酷的王位角逐中获胜全靠霍烈拥护支持。在西狄军中再骁勇善战的将领在霍烈面前都得乖乖伏小当兔子。
所有人都知道霍烈这阵子心情不好。
先是青州战败,被迫退回落雁关后是落雁关毫无防备被偷袭暗算丢了烽火台,在西狄一向百战百胜无有败绩的霍烈短短一月接连遭遇两次惨白堪称平生耻辱。
新王虽未问责可王庭里一些狄人贵族已经开始指责霍烈徒有虚名,担不起第一猛将的称号。
霍烈何等气傲如何受得了这等侮辱。
战败当天,便在营中杀了三百奴隶泄愤,并当着新王面承诺,半月内,必夺回烽火台,让大渊血债血偿,为这次挑衅付出惨重代价。
可战事并不如想象中的顺利,霍烈将十三城兵马全部调集至落雁关附近,对烽火台发动数次猛烈反攻,竟都没能将丢失的那座高台夺回,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
霍烈并未心浮气躁,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转变作战方针,由主动进攻转为围而不剿。狄人大将起初不理解这与霍烈作风并不吻合的战术,直到数日前,暴雪降临。
狄人大军已经切断了烽火台与外界的联系。
大渊那五千兵将死守在烽火台上,没有补给,没有御寒之物,在这样的恶劣天气摧残下,就算不被活活饿死,也得被活活冻死。
“大将军何必心情不虞,今日已经是第七天,听说他们的干粮已经快要耗尽,台上日日都有大量士兵冻死,有士兵想要叛逃投奔将军,被谢唯慎当场斩杀,引得军心浮动。再这么下去,谢唯慎要么主动跪下朝大将军求饶,要么也只能冻死在上面。这是上苍保佑西狄保佑大将军,让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将烽火台夺回,大将军应该高兴才是。”
另一名将领道。
“是啊,大将军应该举杯庆祝才是,这雪一日比一日大,听说今夜还会更大,那谢唯慎眼下还不知是怎样落魄模样呢,说不定连爬下来找将军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且烽火台上没有避风之处,这样恶寒的天气,他们只能在风雪中干冻着,想想便觉凄惨。”
其余大将跟着幸灾乐祸附和。
谢琅挑战的不仅是霍烈一人的权威,还是整个西狄的权威,在信奉天命之说的狄人将领看来,这场大雪,便是上苍对谢琅这头大渊恶虎的惩罚。
火光依旧在霍烈高高的眉骨间跳跃。
霍烈抚摸着搁在膝上的长刀,半张脸仍是阴沉颜色,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此人,想让他跪地求饶,没那么容易。此人……是比猛虎更危险的兽类。”
霍烈下腹甚至条件反射一般,隐隐疼了一下。
时至今日,他都忘不了,在大渊的校场上,那冰寒刀刃毒蛇一般切入他下腹的触感,更忘不了的是,对方明明已经被他一刀穿透胸膛、钉在了校场地面,却还能绝地反击的情形。
危险,敏锐,警觉,老练,这些往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名词,霍烈第一次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深深体味道。
霍烈前所未有的清晰意识到,他遇到了生平最大的死敌。
“听说近来北梁在北境战场也是屡屡失利,李淳阳那样诡计多端之人,都没在谢兰峰手下讨到一分便宜。谢氏人,都不可小觑。紧密留意烽火台的动静,不可大意。”
霍烈发话。
说话的大将应是,但仍道:“谢兰峰手下有三十万北境军,又深得大渊皇帝倚重,自然不可小觑。可谢琅却是叛臣一个,大渊朝廷表面上没做什么,可整整半个月了,却没有给他支援一兵一卒,摆明了就是畏惧将军威势,要借将军的手,让他葬身在烽火台。将军何必如此小心谨慎。”
霍烈没吭声。
如今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卫兵从未奔进来禀:“大将军,烽火台情况有些不对劲。”
霍烈双目陡然扬起。
如同精心设置陷阱的猎人,终于得到猎物消息。
卫兵道:“这几日下雪,那些大渊士兵一直在昼夜不停抢修被将军损毁的墙垛,并在墙垛上重新架设弓弩,至昨夜已经修复大半,可今日末将去烽火台附近探查情况,却发现剩下的那一片损毁的墙垛,竟无人抢修,墙上也没有架设新的弓弩,墙垛上堆满落雪也无人清扫,等夜里城墙结冰,他们就是想修也修不成了,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霍烈眼睛一眯。
一名狄人大将则哈哈大笑,道:“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分明是已经冻死在城墙上了,昨夜大雪,连咱们营中都冻死几个老弱士兵,何况那些连遮风挡雪之处都没有的大渊士兵。末将要恭喜大将军,可以直接去烽火台给那谢琅收尸了。”
霍烈显然更谨慎警惕一些,问:“可还有其他情况?”
卫兵想了想,道:“有,往常这个时候,烽火台上早就飘起炊烟了,可今日一整日,台上都没有炊烟踪迹。烽火台上竖立的那面大渊军旗也倒了下去,还有,方才属下去探查时,烽火台上还聚集着许多秃鹫!”
“那就对了!这么冷的天,哪有人一整日不吃饭的,至于秃鹫,谁不知道,最喜欢吃的就是尸体与腐肉。谢琅年纪轻轻出了名的治军狠辣,占领烽火台第一日就命人将大渊军旗竖在了高台上,前两日狂风呼啸时都让人抱着军旗不让旗倒下,否则军法处置,今日怎会任旗倒着不管不顾。大将军,种种迹象表明,谢琅和那五千大渊士兵,已经冻死在烽火台上!”
狄人将领一拍大腿,激动道。
其他原本对这一消息怀有疑虑的将领也纷纷露出振奋色。
“将军,今夜风雪太大,不宜行军,不若明日一早就出兵去给谢琅收尸去吧!届时,把谢琅头颅送回上京,大渊皇帝还得好好感谢将军呢!”
“夏柏阳那厮,竟敢与谢琅串通一气,用假信诓骗将军出城,给谢琅可乘之机,偷潜入关,夺走烽火台。届时,让大渊将青州割与西狄,夏柏阳一并枭首,挂在城门楼上,让所有大渊官员都瞧瞧与将军为敌的下场。”
消息太过振奋,狄人将领顿时觉得,碗里的酒都热辣滚烫起来。
霍烈思索片刻,吩咐:“继续盯着。”
卫兵应是,转身退下。
羊肉恰好也烤熟了,酒宴气氛达到高潮,狄人将领载歌载舞,推杯换盏,继续畅饮起来。
到了夜里,卫兵再度回来禀:“大将军,烽火台上依旧没有炊烟,且城垛上已经结冰,他们原来装好的弓弩,弓弦也已全部被冰冻住。”
霍烈终于站了起来。
“当真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末将一直摸到城墙下,上面都没有弩箭射下。”
霍烈目中疑虑终于消散,深吸一口气,道:“传本将军军令,明日一早,大军向烽火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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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雪,天地一片素白。
次日一早,天色未亮,狄人大军便浩浩荡荡往烽火台进发。大雪没过马蹄,稍稍阻碍了行军速度,等到了烽火台高墙之下,大雪已经转为小雪。
烽火台上一片死寂,雪花无声覆盖在高墙城垛上,弓弩上结的冰甚至长出了尖锐的棱刺,天空不时传来几声粗哑的秃鹫鸣叫。之前几次反攻遭遇到的阻击丝毫没有遇到,霍烈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烽火台的城门前。
这一刻,霍烈终于相信,谢琅是真的冻死在了烽火台上。
霍烈坐于马上,高高举起手中刀,吩咐攻城,不过一刻功夫,狄人先锋便轻而易举推开了那道厚重城门。
城门后空空荡荡,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身上落满雪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