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挠挠头:“啊?”他不理解:“干吗不把我叫起来?可能是什么不要紧的事吧?”
澹台莲州睡得有点蒙,过了一会儿,脑子清醒,能运转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琢磨起来,嘀咕说:“岑云谏该不会是听说了我写的东西,所以忍不住来找我理论吧?……然后又觉得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所以就走了?”
他把自己给说乐了:“哈哈,怎么会?”
小白也说:「他不会生气的。」
澹台莲州摸摸小白,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生气啊?”
小白想了想,答:「我见到了他,我觉得他没生气。」
帐外有人来请见,还有如山的工作在等着自己,澹台莲州无暇去想岑云谏,说:“算了,无所谓。他没生气是最好的,我也觉得他不会生气的。”
说完,澹台莲州略作洗漱之后,就卷帘而出,投入到工作之中。
昭太子澹台莲州本来就是闻名诸国的工作狂人,以前就是,现在更加疯狂了。
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系天下,只有澹台莲州知道,并不是的,他被推着走到这一步,越走越快。
离三十岁已经没多久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块从高处滚落下来的石头,起先滚得比较慢,越滚越快,已经快滚落到山底,到时候等着他的不知道是不是粉身碎骨。
尽管翠鸟兄弟已经死了,但是,澹台莲州就是莫名地能够感觉到天命,感觉到,时间快到了,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他得提前做好死去的准备。
挺好的。
起码这一次,可以死得体面。
第138章
黎东先生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自个儿伏案起来总是废寝忘食,却会记挂着澹台莲州有没有吃好睡好,让服侍的人一定要上心。
澹台莲州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让他吃饭睡觉,一般情况下他是会听话的,但是,假如行军在外,又或是遇上了别的什么没办法排开的要紧事,不免还是会以国事为重。
不过,因为这个,黎东先生倒是不怎么进谏让澹台莲州娶妻纳妾了。
看看澹台莲州的憔悴模样,他想:有那个闲工夫,太子不如多睡几觉,养养身子,寻欢作乐的话,说不定要把身子给掏空了。
再说了,他劝也劝不动。
各国的局势变化愈发地混乱,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各国附近的妖魔也变得愈发猖獗肆意了。
这两年昭国的领土在不断扩张,打下来容易,要管却很难。就算澹台莲州不停地招兵买马,四处布置,也难免捉襟见肘,有一些力不能及的地方。
每每收到关于伤亡的报告,澹台莲州仍然心痛得彻夜难眠,有时还会偷偷流眼泪。
这些泪水,除了小白跟帮他整理床务的小兵无人知晓。
这日。
黎东先生拿了从周国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来找澹台莲州商量。
澹台莲州正在吃饭,边用餐边看奏简,听到他来了,连忙让人把黎东先生请进来,并且放下了筷子。
黎东先生看他碗里剩下的半碗豆子饭,说:“您先吃完饭再说。”
澹台莲州原本是吃饭慢条斯理的人,可是因为太忙了,也顾不上养生之道,狼吞虎咽地三两口把饭给吃完了。
黎东先生问:“您就吃这些?够吃吗?”
澹台莲州道:“够了,要是吃太多了,午后不免犯困,不如吃个七分饱。”
黎东先生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说:“可吃得少了没力气啊。殿下,您近来是不是消瘦了?”
澹台莲州避重就轻地说:“那假如要赶路或是打仗,我肯定是会先吃饱肚子的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黎东先生把写在牛皮上的密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原文,他再讲述自己总结的重点:“庆王夺了周国的一座城池,要周王给钱来换,周王给不出钱,于是想要向我们借兵一次,他说可以把九鼎抵押给我们。”
澹台莲州眼珠子上下转动,飞快地一列一列读着密信,信上所写正如黎东先生所言,他笑了一笑:“又给九鼎,每次都是给九鼎。从来没有哪次见他真的给出去了。到时候又说九鼎太大,他无法运送,让我们去自取了。”
黎东先生也觉得周王可笑,轻捋胡须,戏谑道:“他还是挺诚恳的,还说您认识仙人,这一次,可以让仙人搬运九鼎。”
澹台莲州摇头:“远交近攻,庆国离我们太远,就算有这个名义也不好出兵。”
黎东先生赞同:“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莲州已经读完了信,把牛皮往边上的火盆里一扔,牛皮耐烧,炭火好不容易才在上面烧出了一个洞,缓慢地扩张开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澹台莲州说:“这个周王,可真是荒唐。天下都乱成这样了,他还幸灾乐祸,只顾着自己取乐,弄得周国民不聊生……都多少周国人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黎东先生不用回忆,立即答了出来:“算上最新统计的这一批,约莫十万了,这还没有算死在路上的。”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他并不为此而感到多骄傲,却说:“先生,世道乱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罪过呢?”
黎东先生道:“有没有您都会乱的,有您在,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可以逃去的地方,起码说不定会有等来长夜消尽、迎来黎明的那一天。”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心戚戚然。
黎东先生看出他有未尽之意,坐近了半步,道:“太子殿下……”他停顿了下,改口:“莲州公子。”
这个微末时的称呼,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叫起过了。
此时说起来,澹台莲州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般,既陌生,又熟悉。
黎东先生:“莲州公子,当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才十八岁,还是‘莲州公子’,转眼已经过去十年。我也从半头白发到头发全部都白了。我在那个村子第一次见到您,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您。老夫平生从不赌博,唯一一次赌博,便是那一次,堪称豪赌。我想,我是赌对了的,您是一位明君,我愿粉身碎骨地追随您。
“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恨不得能够剖出来给您看,只希望您能够信任我,让我分担您的忧愁。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难道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没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吗?”
似父亲,似老师。
澹台莲州不禁动容,在这世上,要数他最信任的人,当然得把黎东先生包括在内,他说:“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
黎东先生追问:“只是什么?”
澹台莲州还是不能直说,垂睫沉思片刻,叹气,再叹气,方才轻轻地说:“只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做好万全的准备?譬如,假使我在路上突然有什么不测,你们可以辅佐阿辛作太子,继续我未完的事业。”
澹台莲州已经说得很委婉含糊了。
依然让黎东先生感到像是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他脑中的一团迷雾上,几乎把浑浊厚重的雾气给驱散开了。
黎东先生的脸色比听说自己的亲爹要死了还难看,唰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腕,用力得仿佛想要禁锢住他的魂魄不离开一样:“太子!您在说什么浑话!您吉人自有天相!您怎么会遭遇什么不测?您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两个仙人随身保护您,这世间有谁能够伤到您?只要您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被病邪侵体,谁能害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畏惧地问:“难道是仙人的麻烦殃及您了?”
对于鬼神,自从跟在了太子身边,黎东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的害怕了,可依然是敬而远之的。
他凝重却也认真地说:“有什么办法吗?只要能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有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澹台莲州几度想要开口,都没能成功说上话,好不容易等黎东先生说完了,他才接下去:“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说出来您肯定不信……”
黎东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信。”
澹台莲州平静地道:“我大概会在三十岁的第二天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我会以什么形式死去。
“您先别着急,先听我说。
“与其到时候慌里慌张,不如将一切都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黎东先生本来就苍老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非常相信澹台莲州的话,哪怕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超过这份坚定的信任。
他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似是想到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不肯登基的原因吗?因为您觉得死掉一个太子比不上死掉一个国君造成的动荡大。”
说出来以后,澹台莲州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点头:“是的。”
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娶妻纳妾,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而且,我要是有了子嗣,阿辛的太子之位就没那么稳固了。我母后一定会拥立我的孩子。
“不过,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意中人所以不想成亲也不是假话。”
澹台莲州本人没怎样,但黎东先生却像是眼泪开闸一样,哗啦啦地狂流泪。
澹台莲州从没有见过黎东先生哭成这样。
对他来说,黎东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啊!
黎东先生伤心昏了头,揪住他的衣服问:“您认识那么多仙人,就没有什么仙法吗?比如,能不能把别人的命数给您?”
澹台莲州都笑了,他握住黎东先生的手,像是想要止住这双手的颤抖,明明他更年轻,作为一个青年面对长者,竟然有种他在谆谆劝慰的感觉,他温柔地说:“人固有一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枉此生了。先生,我还要仰仗您到时候稳住社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有我的,我接受天命,顺应自然,没必要那么贪得无厌。
“您看,我都不怕。是不是?”
三十岁可能会死这件事,澹台莲州从没有说出来,哪怕是跟小白。
此时屋里看上去只有澹台莲州跟黎东先生两个人。
实际上还有胥菀风跟小白在,隐身坐在角落休息的胥菀风闻言大惊,她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直言自己的死期!
仙君知道吗?是仙君给他算的命数吗?
不应该啊,澹台莲州一身气运,而且这两年越发凝结,隐隐还带了紫色。
她是修道者,她看得一清二楚。
而小白也直接跳上了桌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会死。”
它很少很少开口,用兽口说出来的人言嘶哑迟缓,而且面目狰狞,不免有点恐怖。
第139章
白狼突然跳上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油灯给打翻,澹台莲州连忙伸手扶住,但是还是有部分灯油泼在了狼尾巴上。
澹台莲州怔了下,说:“你看看你,咋咋呼呼地跳上来,沾到灯油,也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幸好这是在白天,没有点火,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只烤狼了。哈哈哈。”
方才黎东先生下意识地往后跌坐,悲伤之情一时之间也被白狼突然口出人言给惊散了,他指着白狼说:“你、你……你已经修炼到会说人话了吗?”
澹台莲州代它回答了:“它一直会说啊,只是不爱说,我觉得它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十年来,私下跟我也很少说话,这是第二次吧?”
澹台莲州越是在笑,白狼就越是气恼。
白狼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说你会死在三十岁?不许笑,澹台莲州,回答我。”
它的声音极是难听,每一个字传进人的耳朵里,都像是用小刀在耳鼓上用力剜刮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