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贺老板是安远县最大的书商,也是官办县学唯一的用书供应商。
这种官办用书都是由朝廷出资,支付一部分购书费用,从而使得学子能够低价购书。只要书商愿意配合,将上报的价格往上稍微提个几成,个中好处自是不消多说。
徐父做过府学及营造司的书籍供应商,知晓这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能从中赚钱的不只有书商,还有负责采买书籍的官员,县学的学政与山长,甚至……还有官府。
“贺兄在信中告诉我,他拒绝了官府合作的提议。”
徐父将众人带去后院的书房,将一封信交给了贺枕书。
“他说为国,朝廷刚从十余年前的动乱中安定下来,正是国库空虚之时,不可做此贪污受贿之事。为民,书籍价格有官府监管,不可随意更改,他若提价,对县学的学子或许并无影响,但民间会有更多人买不起书,看不起书。”
“……他不能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学子。”
由贺老板亲笔写下的信纸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贺枕书怔怔看着那封信,仿佛能透过纸面,看见那个倔强又固执的书商,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话的样子。
都说商人重利,可贺老板多半是个例外。
他永远都是这样,善良、清高、固执己见,他心中有天下,有学子,却从来没有自己。
“我明白了……”贺枕书嗓音带了哑,他垂下眼,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难怪,无论当初他如何求证,县令都不肯听他一言。
难怪,就算是如今受到威胁,对方仍在任由师爷敷衍他们。
县衙自然不可能查出真相,因为,这件事并非师爷一人所为。那个掌握决断大权的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这本就是对方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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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得书信后,二人向徐家父子道别,离开了徐府。
马车内,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低声道:“回去我就把状书改一改,明天,我们去衙门吧。”
裴长临却摇摇头:“不急。”
换做任何寻常案件,县令有了嫌疑,他们的确可以告去知府大人处,请知府大人出面为他们做主。
可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此事的起因若真是官学与衙门的勾结徇私,那就不应当仅仅存在于安远县内。方才徐父提及此事时,几度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江陵府内,也有着相同的潜规则。
没有人敢肯定,当初在安远县发生的那一切,府衙上下当真全然不知。
而就算知府当真对这件事并不知情,谁又敢保证,他会为了调查这一桩冤案,就将这几乎已经算得上潜规则的勾结徇私摆上台面调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官官相护,从来不是一句假话。
贺枕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来。
他何尝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
这世道便是如此,他们只是一介平民,就算平日里活得再小心翼翼,从不与人为恶,一旦触碰了官家的利益,也只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也正因如此,他爹哪怕知道了真相,仍然只能选择放弃。
在权势面前,谁也不能忤逆。
这就是对方想告诉他的事。
贺枕书许久没有说话,裴长临低头在他额前亲了亲,安抚道:“别担心,就算不去府衙,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贺枕书嗓音低哑:“什么?”
裴长临却不肯明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贺枕书都要被他气笑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给我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裴长临道,“是想让事情有了定论之后再告诉你。”
贺枕书:“可是……”
“阿书,我向你保证。”裴长临轻声打断他,“我一定会让坏人付出代价,你受过的委屈,都会一一得到偿还。”
他将少年搂在怀里,手掌在对方脑后温柔抚摸:“相信你夫君,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贺枕书嘴唇紧抿,眼中忽然蒙上了红。
是啊,他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不再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也不再需要独自担忧和惧怕。
如今的他,有人可以相信,有人可以依靠。
贺枕书紧紧攥着裴长临的衣襟,被那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却只觉心头酸涩不已:“那我……可不可以哭一下呀?”
“当然可以。”裴长临亲吻着他的发丝,“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贺枕书声音发着抖:“不会影响到崽崽吗?”
“没关系,崽崽已经睡着了。”裴长临将他脑袋按进肩窝,温声道,“哭吧。”
“呜……”
竭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这句话之后被彻底释放,少年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裴长临的衣襟很快濡湿了大片。
大雪无声飘落,车轮碾过泥泞的石板路,掩盖住了那声声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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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贺枕书这一路仿佛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哭出来,哭到最后甚至有些脱力,只能让裴长临抱着他下马车。裴长临脱下外袍将人整个裹住,下马车时,还收获了好几道由马车夫投来的,责备一般的眼神。
裴长临顶着对方那仿佛能化作实质的视线,抱着自家小夫郎走进巷道,听见身后马车驶离的声音,才悠悠叹了口气:“希望明日城中不会有我打骂夫郎的奇怪传闻传出来。”
“应该不会吧……”贺枕书哭得双眼通红,说话时还在止不住地小声抽气,“这巷子里又不止住了我们一家,他不会认识你的。”
他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位背着背篓的少年,诧异地看向他们。
这是住在附近卖货郎,专卖些针线蜡烛一类的日用品。
二人在他那儿买过几回东西,平日在路上遇到,总会和他们打招呼。
可少年这回甚至没敢向二人搭话,偷着瞄了他们两眼,便低下头忙不迭跑了。
裴长临:“……”
贺枕书:“……”
“没关系。”贺枕书破涕为笑,“如果真的被传出去,我一定去江陵小报登文帮你澄清。”
裴长临失笑:“那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我威胁你去的?”
贺枕书沉思起来:“……很有可能。”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裴长临低头吻在他发间,“只要你好,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好。”发泄过后,贺枕书的心情比方才放松了许多。
他勾住裴长临的脖子,在对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可惜他刚哭过,眸光水润,眼尾绯红,看上去只叫人觉得可怜。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长临,小书,你们回来啦!”
裴长临脚步一顿,贺枕书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只见他家大门敞开着,门边还放着好几袋年货似的行李。穿着粗布棉袄的男人从他家院门大步迈出来,正乐呵呵与二人打招呼,看清两人这姿势,却是愣了下。
“哎哟我天,小书这是怎么了?!”
周远快步走到裴长临面前,裴长临一句“你听我解释”还没说出口,便被周远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盖过:“你们又吵架了?”
周远这一嗓子,喊得院子内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吵架,谁吵架了?!”裴木匠和裴兰芝急匆匆从院子里走出来,看清面前的景象后,皆沉下了脸。
周远还在大声数落他:“长临你真是,就算是吵架也不能把媳妇儿骂成这样啊,小书还怀着身孕呢!”
裴木匠和裴兰芝的脸色越发阴沉,一家人不约而同瞪向裴长临。
裴长临:“……”
第117章
裴长临努力解释了许多遍才让裴家人相信,他当真没有欺负自家夫郎,更没有打骂他。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被裴木匠与裴兰芝轮流拉去谈话。
贺枕书只能先回屋歇着。
双儿孕期的确不适宜情绪大起大落,贺枕书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醒来精神还是没恢复,浑身又酸又软,头也疼得厉害。
他怀孕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的时候,蹙着眉,还没睁得开眼,先下意识往身侧的床榻摸过去。
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裴长临这段时间很忙,每天都要外出几个时辰。他其实已经尽力抽出时间陪在贺枕书身边,每天只分别几个时辰,对贺枕书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可身体不适时人总是会脆弱些,贺枕书莫名有点失落,手悻悻往回缩。
还没缩回被子里,就被一只手握住了。
贺枕书愣了下,迷迷糊糊睁开眼。
“守了你一早上都没醒,刚出去和阿姐说几句话就醒了。”裴长临把脱下的外衣扔到一边,俯身下来将自家小夫郎拥进怀里,像是有些无奈,“你是故意的吧。”
“你……”贺枕书还有些发懵,“你今天不忙吗?”
“怎么不忙,这不是忙着照顾你。”裴长临一手搂着他,另一只手伸到床头的小案上,给他倒水。
许是打小就被人照顾着,裴长临照顾人时也很细心。他知道何时该给人添衣盖被,知道如何能让人躺得更舒服,就连喂到贺枕书嘴边的水都是温温热热,正适合入口。
贺枕书乖乖喝了水,在对方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时摇了摇头,等裴长临将杯子放好,才默默拱进他怀里:“我以为你出门了……”
低哑的嗓音带了点鼻音,听着委屈得很。
裴长临知道他就是在撒娇,顺势揉了揉脑袋,说笑道:“我哪敢啊,爹和阿姐昨天就差上手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