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不下这桩事,迟早有一天是要与他们如实说明的,他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你有时候心事重重,就是在想这些?”裴长临轻轻抚摸贺枕书的背心,态度依旧很平和,“你爹的案子已经结案了这么久,如果那安远县县令真像你说的那样,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想让他重启卷宗,调查翻案,的确不太容易。”
贺枕书默不作声,指尖蜷了蜷,轻轻抓住裴长临的衣摆。
“我们再想想办法吧。”裴长临轻声叹气,“别担心,日子还长着,我们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贺枕书愣了下,抬起头来:“你、你说我们……”
裴长临似乎觉得好笑,反问道:“不然呢?”
月色清冷,他眼眸低垂,眸光被映得温和:“你不会真打算自己去给你爹伸冤吧?”
“我……”贺枕书神情呆愣,慢慢把脑袋靠回裴长临肩头。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还在县城时,他就只有一个人。娘亲死得早,他兄嫂怕惹上麻烦,从来不肯与他一起去官府,也不愿陪他一起调查。甚至就连给爹爹收尸下葬,都是他自己去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早就习惯了。
“傻子。”裴长临这下是真有些无奈了,只能收拢手臂,把人抱得更紧,“怎么会这么傻啊,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自己去面对那些?”
“可你们原本就没道理被牵扯进来。”贺枕书小声道,“你们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干嘛要与官府过不去……”
“不是‘你们’。”
裴长临稍退开一些,手摸索过来抬起贺枕书的脸,借着月光看入那双水润明亮的眼中:“阿书,你不是外人。”
“整个裴家,没有人会把你当外人。”他认真道,“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今晚你是把这件事告诉爹,告诉阿姐和姐夫,他们也会这样回答你。”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会不管你。”
贺枕书怔怔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寻常的平民百姓,没有人会愿意与官家人打交道,更没有人愿意被牵扯进官司里。何况是裴家这样,本本分分靠手艺谋生的人家。
一旦牵扯进去,就是淌进了浑水。
他的确把裴家人当做家人,但他从来没有想将他们牵扯进来的想法。
这些事本就和他们无关。
可是裴长临却说,他们不会不管他。
他甚至没有问过他,他爹究竟是为何入狱,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贺枕书好一阵没有说话,裴长临又微笑着把他脑袋按回怀里:“所以,你不需要胡思乱想,也不需要太担心。可惜我现在不能出远门,你再等等我,等我身体好一些,就陪你去县城。”
到时无论他们将面对什么,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来得好。
贺枕书低低应道:“好。”
时辰已经不早,天边大致是又聚起了阴云,洒入屋内的月色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过了很久,贺枕书才小声地问:“你今晚和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哄我开心吗?”
对方轻轻笑了下。
那声音低沉,引得贺枕书耳根一阵麻痒。
“是想哄你,但也是真心话。”裴长临近来都睡得很早,屋内长久的沉默似乎终于让他有些困倦,嗓音也比平时更加低沉,“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嗯。”贺枕书轻轻应声,悄然抬头朝对方看过去。
裴长临侧身躺在他身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轻而平稳,像是快要睡着了。他鬓边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正落到他的眼窝处,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眉宇微微蹙起。
贺枕书伸手将那缕发丝撩到一旁,见裴长临睫羽轻颤,似乎将要睁眼,又慌慌张张把手收回来,低下了头。
但裴长临没有睁眼,他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到贺枕书的手,握进掌心,把人往怀中带了带。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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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贺枕书起得很早。
昨晚裴长临的“哄”颇有成效,贺枕书今日起床便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今早难得没有下雨,他早早起床扫了院子,喂了鸡,又抱着衣服去河边洗。
进入农忙后,周远天天出去干活,家中的家务活自然落到他与裴兰芝身上。这些天,都是他与裴兰芝分担家务,做完后的闲暇时间,才开始编草鞋、做草帽。
裴兰芝手艺很好,做的草鞋结识又耐穿,附近村落的村民草鞋穿坏了都会直接来裴家买。尤其近来因为农忙,通常她头一天刚做完,第二天就能全卖光,甚至不需要背去集镇卖。
正是这个原因,贺枕书才会想跟着她学做草鞋。
不过,经过昨天一天的尝试,贺枕书觉得自己想靠这个吃饭,着实有些天方夜谭,果断选择了放弃。
倒不如把家务活揽过来,让裴兰芝安安心心编草鞋。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贺枕书抱着一盆脏衣服,踩着雨后泥泞湿润的石板小路出了村。他走得慢,大黑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绕着圈撒欢。
下河村依山而建,平日里做饭是吃山泉水,不担心在河中洗衣会污了水。但这条河流往下还有好几个村落,皆是要饮河水的。因而,沿河的几个村落特意商议过,定下了村中每日洗衣的时间。
若是错过了,当日就不能再洗衣了。
贺枕书今日在家干了点活,来到河边时已经不早,河岸边蹲着好几个正在洗衣的村妇夫郎。他想了想,对大□□:“去边上玩,别靠过来,省得吓到别人。”
大黑原本还兴冲冲朝贺枕书摇尾巴,听完这话立即委屈起来,夹着尾巴嘤嘤呜呜。
“好啦,就一小会儿,别撒娇。”贺枕书弯腰摸了摸大黑的脑袋。
它这模样,又贺枕书想起早晨起床时裴长临的反应。
那小病秧子身体差,每日总要睡到巳时才能醒。他早晨起不来,还不肯让贺枕书起,今早抱着他哼哼唧唧地撒了好一会儿娇。
要不怎么说物似主人形呢。
贺枕书没心软,轻轻拍了下大黑狗的屁股把它赶走,才抱起一盆衣服往河边去。
河边几名妇人夫郎正在闲聊,见他过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小书早啊,吃过了没?”
“你家夫君身体可好些了?”
贺枕书一一应了,也反过来问候了几句。
当初知道是冬子将裴长临推下水时,他一时冲动,在家门口把对方教训了一通,被许多人看见了。他原本以为,那日他有些激进的做法会叫村中人怕他,不敢与他来往,可没想到那件事之后,主动过来与他搭话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加之最近他常来河边洗衣,与许多人都熟络起来。
例如正好在他身边洗衣那双儿,近来与他关系就不错。
那双儿小名唤做阿青,年纪比他稍大一些,儿子虚岁已有六岁了。虽然已经生过孩子,但阿青的模样依旧很年轻,一双杏眼又圆又大,眉心生着双儿特有的孕痣,颜色却浅淡许多。
“阿青,改明儿给婶子再绣两个花样,上次你做的衣服,他们都夸好看。”有人在边上喊他。
“好。”阿青模样柔柔弱弱,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名妇人插话道,“阿青的绣工真是没得说,听说他绣的帕子,就连庄子上的夫人小姐都喜欢。”
阿青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夸赞,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问题,改明儿我做好给你们送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小书想要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式?”
“我?”贺枕书有些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青道,“上次长临帮我修了织机,都没找我要银钱,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呢。”
这事贺枕书也知道。
阿青在村中靠织布制衣谋生,有时也帮庄子上的夫人小姐缝手帕和荷包。
先前裴木匠忙着割麦子时,阿青家的织机坏了,托人送去了裴家修理,是裴长临帮着修的。不过听裴长临说,那织机其实就是踏板被踩坏了,他在工具房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现成木板,安上去便修好了。
由于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没收对方的银钱。
自家夫君是个什么德行,贺枕书心里清楚得很。太简单了不收钱,太复杂了觉得别人付不起他工费,便也不收钱。那小半个月,他帮着村里修理了至少十来件物品,真正收钱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活脱脱的大慈善家。
这会儿听阿青这么说,贺枕书也不多解释,道:“那就谢谢你啦,我都可以的,不挑剔。”
“那我给你缝张帕子吧,花式就我自己来想了。”阿青道。
贺枕书:“好!”
他说着偏过头,却见对方卷起的衣袖下方,小臂上露出一块明显的青紫。
贺枕书一愣,阿青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把衣袖放下。
“他又打你了?”贺枕书皱起眉。
阿青夫家姓周,是这村里一个庄稼汉。姓周的原本不是本村人,是后来娶了阿青,才在下河村安定下来。那人性子混得很,从不肯好好下地干活,有点闲钱就爱在外头挥霍。
“他……他那天是喝多了酒。”阿青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不想继续提起,局促道,“没什么,我衣服洗好了,先回了。”
说完,抱起洗干净的衣服站起身。
“阿——”贺枕书下意识想喊住他,但对方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往村里去了。
边上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小声道:“那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当初阿青就不该收留他。”
“可不是?我看啊,姓周的一开始就是看中他爹身子不好,他家又只有他一个小双儿,想等着他爹死了吃绝户。”
“其他的就罢了,不能喝了点酒就打人啊,不止打阿青,还打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贺枕书默默听着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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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衣服,贺枕书叫上大黑归家。
刚推开裴家虚掩的院门,就见裴长临与裴兰芝姐弟俩,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裴兰芝继续编着草鞋,手边的小案上,还摆着些草绳和几双已经编好的草鞋。
贺枕书却是诧异地看向裴长临:“你怎么起了?”
这个时辰,往日裴长临还睡着呢。
裴长临手里拿了两根草绳把玩,淡淡看他:“你没在,睡不好。”
贺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