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刚说完,忽然想起裴兰芝不愿出嫁的原因,又闭了嘴。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贺枕书抬起头。裴长临坐在他对面,借着油灯的光亮,又开始鼓捣他那堆木料。他神情十分专注,修长的睫羽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没有听见贺枕书刚才说了什么。
贺枕书垂下眼眸。
他其实能明白裴长临为何会养成如今这沉默孤僻的性子。
久病的人,经受的痛苦本就是常人难以体会,何况他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人家。
换做是贺枕书,一定也不想成为全家人的拖累。
若换做是他……或许也会觉得,早日死去才是一种解脱吧。
贺枕书在心里胡思乱想着,觉得剩下那半碗面都仿佛失去了滋味。
吃过东西,贺枕书又躺了回去。
他往日不是这么喜欢偷懒的性子,可今日实在累得厉害,填饱肚子之后甚至比先前还要困倦。贺枕书口中嘟囔着就躺一炷香,马上就起来铺床云云,没过多久就没了动静。
夜色渐深,裴长临走到床边。
少年蜷着身体,呼吸轻而平稳,睡得很沉。
裴长临:“……”
裴长临:“贺枕书。”
没有回应。
少年一动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颇有一副就算天塌下来也叫不醒的模样。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
这张木床也是裴木匠亲手打的,为了给裴长临娶亲,特意加宽了尺寸,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新婚之夜那日,是贺枕书提出他可以在床边打个地铺。
裴长临那时还卧床不起,又不能主动叫一个双儿与他同床共枕,平白污人清白,便随他去了。
至于现在……
裴长临看了眼存放被褥的衣橱。
近来天气渐渐回暖,但夜里还是凉的,地上更是寒气深重。裴长临清楚自己这废物身子,要是在地上睡一晚上,恐怕病情又要加重。
左右他这身子骨也做不了什么,将就与这人同榻躺一晚,应当……不妨事吧?
裴长临犹豫不定,少年倒是睡得没心没肺,甚至还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梦话。
这人来这里不过三天,怎么能在陌生环境睡得这么死?
他在别处也这样吗?
要是遇到心怀不轨之人怎么办?
裴长临心里没来由的有些不悦,他弯下腰,声音冷下来:“贺枕书,你真不起?”
“……那就不能怨我了。”
裴长临伸出手,隔着衣物小心托起少年单薄的后背,想将他往床榻内侧挪一挪。
……没抱得动。
裴长临:“……”
双儿身形普遍比正常男人矮小,不比女孩高多少,而贺枕书因为没像村里那些双儿一样常年干活,身形更为单薄。他四肢纤细,两个手腕子裴长临一只手就能握住,自然不会太沉。
裴长临无声地换了口气,再次尝试。
还是一动不动。
不过他这番动作终于惊扰到睡梦中的少年,后者口中含糊道了句“别吵”,翻了个身,自己滚进了床榻内侧。
裴长临神色复杂地望着对方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叹息一声,合衣躺上了床。。
第5章
因为前一天夜里睡得早,贺枕书翌日醒得也早。
他醒来时天边才刚蒙蒙亮,院子里不知来了只什么鸟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贺枕书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睁开眼,却瞧见一张过分靠近的脸。
裴长临躺在他身边,眉宇微蹙,脸色苍白,眼底还泛着乌青。
而他,手脚并用地缠在对方身上,将人紧紧抱着。
贺枕书:“!!!”
贺枕书虽不像其他双儿那样出嫁前都待在闺中,但也从未与别的男人靠这么近,当即被吓得连忙后退,脊背重重撞到墙面。
“哎哟!”贺枕书吃痛一声,才呵斥道,“你怎么——”
他本想斥责两句裴长临乘人之危,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想起昨天好像是自己先说要躺一会儿。
至于后来……
大概是不小心睡着了吧。
贺枕书:“……”
“那、那你也不能睡在我旁边,还靠得那么近!君子……君子敬而无失,恭而有礼,授受不亲不懂吗?”贺枕书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串话,见面前的人没有反应,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悄然抬头看过去,对方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醒。
贺枕书伸出手,摸了摸对方额头,倒是不烫。
“……做什么?”裴长临忽然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他嗓音比往日还要低,带着点哑意。
贺枕书:“看你有没有发烧。”
冷静下来之后,贺枕书才觉得自己多虑了。且不说这几世相处下来,他早知道病秧子不是那种会占人便宜、乘人之危的人,就算他真想做什么……
就凭他这身子骨?
贺枕书这么一想就舒心了,又道:“既然没事就别躺着了,我们出去走走,今天瞧着也是个晴天呢!”
裴长临往日都闷在屋里,就算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所以贺枕书下定决心,要每日都带他去村里转转,晒晒太阳,还能锻炼体魄。
裴长临还是没睁眼。
他翻了个身,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困倦:“不去。”
贺枕书睡饱了觉,完全恢复了精力。他拽了拽被角,见没动静,又爬近了点,轻轻戳了下对方的侧脸:“真不去?出去转转嘛,说不定能在路边捡到点好木头呢?你也不想一直用别人剩下的废料吧?”
裴长临背对他,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贺枕书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裴长临却不是如此。
床上多出个人来本就让裴长临不太适应,何况昨晚他刚躺上床没多久,就被这人手脚并用地贴上来。
一抱就抱了大半宿,推都推不开。
小双儿骨架小,身子也软,睡得暖烘烘的,贴在身边像个温暖柔软的软枕,倒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偏偏这样才最要命。
总之,裴长临活了这十多年,头一次感受到夜不能寐的滋味,几乎是快天亮才睡着。
贺枕书不知道这些。
他叫醒无果,只得小心翼翼从裴长临身上翻过去,下了床。
片刻后,贺枕书穿戴整齐,道:“那我过会儿再来叫你,让你多睡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
裴长临再次翻过身,面向床榻内侧,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贺枕书摇头叹息。
病秧子就是不行,这才坚持了一天。
唉。
.
贺枕书自认今天起得算早,但当他梳洗完毕,来到前院时,却见裴兰芝和周远已经干起了活。
“墙角还没扫干净呢,不是那边,左边!”裴兰芝坐在檐下编草鞋,时不时看一眼正在洒扫院子的赘婿,“这么久了还是笨手笨脚,我当初怎么挑了你啊。”
周远三两下扫完墙边的落叶,听言抬头嘿嘿一笑:“那不是我便宜嘛。”
“你还得意上了……”裴兰芝啧了一声,忍俊不禁。
贺枕书脚步一顿,莫名觉得这个气氛自己插进去不大合适。
但他来不及躲,趴在院子里的大黑看见他,摇着尾巴就朝他扑过来。
大黑狗力气大,撞得贺枕书后退几步。
“好啦好啦……”大黑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贺枕书顺势摸了摸它,抬头朝院子里那两人打招呼,“阿姐姐夫早上好。”
“小书起啦,休息好了吗?”周远问。
贺枕书点点头:“休息好了,谢谢姐夫。”
裴兰芝又问:“长临还没起?”
“没呢。”贺枕书顺口答了句,但没多说什么。
裴长临那身子骨,睡到什么时辰都正常,没人会强求他早起。
贺枕书领着大黑往院子里走,见鸡棚还没打扫,便让大黑自己回窝里待着,拿了旁边小笤帚进去收拾。
周远扫完院子,回头看见贺枕书,感叹:“家务事还是得让你们这些心细的来,做得仔细。”
裴兰芝头也不抬:“别说这么好听,你就是粗心大意。”
周远兀自傻笑,挠了挠头发:“我去地里干活。”
下河村主种小麦,头一年九月种下去,要来年五月才能收成,因此九月和五月是农忙。
如今还未立夏,正是农闲的时候,但地里也不是完全没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