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你啊。”钟钧义正辞严,“咱们那工程还没开始呢,可不能让那劳什子的大夫把你给治坏了,我得来守着!”
他说话嗓门不小,贺枕书与景黎站在大堂内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枕书默然片刻,向景黎解释:“那是我夫君的老师,教他木工活的。他老人家就是脾气不大好,人不坏,也不是故意要闹事,阿黎哥哥你别与他计较。”
“当然不会。”景黎摇了摇头。
贺枕书又问:“对了,你夫君不是也在府城吗,怎么不见他与你一道?”
提起这事,景黎就有些无奈。
“他要去拜访城中一位名家大师,但对方脾气不大好,一直不肯见他。”景黎道,“今日他说要去找个熟人,听说与那位名家有点交情,想托对方帮忙引荐。”
“原来如此……”
这府城脾气不好的名家大师,原来还不止钟大师一位啊。
贺枕书这么想着,认真道:“希望他今天能顺利见到那位名家。”
景黎轻声叹气:“希望吧。”
第79章
确认钟钧与裴长临的确相识,伙计没再阻拦,让对方进了医馆。
走进大堂时,钟钧还在不满地嘟囔:“规矩这么多,这破医馆最好真像传闻那么厉害……”
裴长临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将钟钧拉进去,岔开了话题:“老师,这位是景公子,是这景和堂的东家。”
钟钧就住在府城,这景和堂的名声他是知晓的。
自家徒弟还要指着景和堂来治,有东家在场,他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当面发泄。
他当即收敛了态度,有礼有节朝景黎打了招呼:“原来是景公子。”
景黎向他回了礼,问:“阁下该怎么称呼?”
“我姓钟,就是……”他话没说完,忽然有伙计从楼上急匆匆赶来,告知他们薛大夫那边诊室已经空下,唤他们过去。
钟钧这下彻底没了寒暄的心思,景黎隐约觉得这个“钟”姓有些耳熟,但一时间没想得起来,也没放在心上。四个人一道上了楼,瞬间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诊室挤得满满当当。
薛大夫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有些许不满,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示意裴长临在桌前坐下,给他诊了脉。
“脉象上看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精神不济,最近没休息好?”片刻后,薛大夫收回手,取过放在一旁的纸笔,“我给你开个静心安神的方子,你拿回去服用几日,先把精神养好。”
贺枕书原以为今天就能手术,听言愣了下:“还要服药?”
“这是自然。”薛大夫耐心解释,“在身上动刀伤及元气,何况裴小公子动的是心脉。他精神养得越好,手术就会越顺利,术后恢复也会更好。这几日你们要看好他,不得劳累,不得耗费心神,马虎不得啊。”
最后这话是对贺枕书说的,贺枕书下意识朝钟钧看了眼,点头应道:“知道了。”
钟钧看了看薛大夫,又看了看裴长临,也闷声闷气:“……知道了。”
薛大夫又交代了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将药方递给裴长临:“好了,这药先吃五天,五天后再来。若到时脉象没有异常,当日便可手术。”
裴长临朝对方道了谢,站起身来。
景黎道:“你们先去开药吧,我与薛爷爷说几句话。”
三人先行离开诊室,景黎合上房门,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薛爷爷,长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薛仁靠在椅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烟袋,不紧不慢吸了一口:“怎么,信不过老夫?”
景黎:“当然不是,只是……”
他已经知道裴长临是先天心脏上的毛病,这种病,就算是在他过去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治疗起来都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
何况现在……
景黎低下头:“长临还这么年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安心。”薛仁道,“麻醉,消毒,开刀,缝合……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有办法达成,能出什么事?唯一的问题是……”
他稍稍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家夫君,愿不愿意来为那裴小子主刀?”
景黎一怔。
薛仁继续道:“裴小子是先天经脉堵塞,想要治好,得帮他疏通心脉。这毛病不算难治,却是个精细活,让年轻人来,自然比我这个年老眼花的老头子好。”
“可、可秦昭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呀,他怎么能……”
“他是没做过,但他不是一直在准备吗?”薛仁睨他一眼,悠悠道,“他成天写信问我手术细节,问我术前术后用药,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不就是想把这法子学去?说到底,你前两年忽然来与我聊这手术的医治方法,又偏要给我开这医馆,这其中当真没有姓秦的授意?”
景黎视线躲闪一下,含糊道:“大部分还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薛仁一笑,“当世医术断代严重,许多古方更是早已失传,无从寻找。如此一来,很多病症注定无法医治。若这手术之法能够顺利实现,并在民间推行出去,的确对世人大有助益。”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会答应来这医馆。
薛仁摆了摆手,笑道:“秦昭手比我稳,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有我在旁协助,他做得下来。”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少年,能不能请得动当今郡马爷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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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过了药,二人在大堂等着与景黎道了别,与钟钧一道走出医馆。
他们的住处与钟府隔得近,裴长临本想叫一辆马车,先将钟钧送回府上,钟钧却道:“你们先回吧,我今日不回府了。”
裴长临问他:“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办?”
“对、对啊,还有点事……”钟钧含糊其辞,视线也有些躲闪。
裴长临了然一笑:“是想去外头躲一躲?”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钟钧瞬间炸了毛,呵斥道,“我有什么可躲的,我钟钧天不怕地不怕,谁值得我躲?!”
他这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贺枕书好奇地探过头去:“要躲什么?”
是何人这么厉害,让这位鼎鼎大名的钟钧大师都避之不及?
“没躲!”钟钧极力为自己辩解,“还不就是朝廷那群当官的成天来我府上找我,我嫌他们烦,打算去郊外散散心,顺道……顺道再想想我那模型!”
贺枕书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裴长临只是笑笑,没有戳穿。
想去散心或许是真,烦恼总有人登门打扰也是真,不过,为何就是不愿与对方见面,却没有钟钧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这件事,裴长临也是昨天下午与钟钧聊过之后才知道的。
朝廷来寻找钟钧的原因,其实并非单纯邀请他回营造司教学徒。
起初,是朝廷下了决议,要在江陵府兴修一座船坞,用以改良前朝的海航船。
整个江陵府,能够担此重任的,莫过于钟钧。
但是,营造司送到钟钧府上的初步构想,却离谱到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要比原本增加数倍的大小与承重,要能装载大量的货物与船员,要能不受季节与信风影响在海上航行,甚至还要能作为战船进攻防守……种种构想提了十来条,一条比一条离谱。
钟钧第一眼看见还当是外行人在信口胡言,气得当场把人赶了出去。
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之后却发现,那构想其实并非完全无法实现。最初觉得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是因为以如今的造船技术,几乎不可能实现。
不过,技术问题在钟钧这个当世最好的机巧大师与发明家面前,从来不是问题。
他偷偷将扔掉的文书捡了回来,从年前到现在,关起门来没日没夜测算了无数次,建了数十个模型,誓要想出办法实现那构想。
可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
一贯高傲的钟大师哪里肯承认是自己现在还做不出来,是以这些天,无论是谁来找他,皆以一句“不见”将人打发回去。谁料对方也没有善罢甘休,营造司不行就请来了知府,知府不行就去请了工部,听说最近,就连内阁重臣都亲自来了江陵,希望与他当面聊聊这一构思。
钟钧避而不见了好几回,眼看恐怕是避不开了,只能先出去躲躲。
裴长临知道自家老师最好面子,悄悄朝贺枕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追问,有话回去再聊。
随后才好说歹说将钟钧哄好,送上了出城的马车。
送走钟钧之后,二人也乘马车回了家。
他们这趟来江陵是要常住的,因而行李带了不少,由于前一日没来得及收拾,眼下全都堆在院子里。
有了薛大夫的吩咐,贺枕书更是不敢让裴长临劳累半分,半强制地将人按在床上休息,自己去给裴长临煎上药,开始收拾行李。
他单是把二人带来的东西从行囊中取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就一直忙到了下午。没来得及休息,又出门采购了一番。
薛大夫说裴长临这几日要吃好睡好,贺枕书实在信不过自己的厨艺,决定出门去买。
他按着薛大夫的叮嘱,下馆子打包了好些饭菜带回家。端着饭菜踏进屋时,却见那不省心的小病秧子已经起床了,甚至还干起了活。
“我来我来。”贺枕书连忙将饭菜放下,快步走进里屋,“这些衣服我一会儿收拾,你别动了。”
裴长临将刚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失笑:“这点活我还是能干的,累不着。”
“不行。”贺枕书把他拉过来,正色道,“薛大夫说了你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听我的。”
“可我已经躺了一下午,什么事都没做了。”裴长临嗓音放软下来,“好无聊的。”
贺枕书为了不让他有任何耗神的可能,回家的第一时间就收了他的全套工具,以及所有与木工有关的书籍。
除了在床上躺着发呆,他什么都不能做。
当然是会无聊的。
贺枕书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思索片刻,认真道:“要不吃了饭我给你读一读诗集,你每回一听我读书就会睡着。”
“……”裴长临偏过头,“这个就不必了。”
贺枕书一笑,拉着裴长临往桌边走:“我也是为了你好嘛。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过几日把手术顺利做完,到时候还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不是还想帮钟大师做航海船,那可是个大工程,如果不养好身体,你要如何帮他?”
“我就是不想你太累。”裴长临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没关系啦。”贺枕书只是笑笑,“这些活又不急于一时,我累了会自己休息的。”
“快吃饭,多吃一点。”
他给裴长临盛了一大碗鸡汤,又夹了好些菜到对方的碗碟里。
眼前的碗碟很快被饭菜堆成了小山,裴长临却没急着动筷子,认真道:“那你晚上不许再忙了,陪我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