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裴长临和贺枕书到了钟钧大师府邸门前。
钟府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算好,靠近内城边缘,附近商铺民居都不多,显得有些冷清。可换句话说,此地的静谧安宁,也是府城少有。
而钟府的气派程度,也是常人难以企及。
宽阔的宅门刷着鲜亮的朱漆,檐上雕梁画栋,门前约有半间房的空间,两侧立有石狮,无一不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地位显赫。
贺枕书站在钟府大门前,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是钟钧大师的家。
这浮夸的装饰,还真符合那位机巧大师心高气傲的性子。
车夫帮着将行李卸下,裴长临上前敲响了宅门。刚敲了一下,门内就传来回应:“谁啊?”
裴长临道:“在下姓裴,是钟大师的弟子,与老师约好……”
他话没说完,门内那人便打断道:“我们老爷说了,今儿不见客,您请回吧。”
对方说话语气不太客气,裴长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形,稍稍一愣。
贺枕书也听见了对方这话,眉头微蹙,正想上前说点什么,却被裴长临拦了一下。少年态度依旧和善,平静道:“阁下还是帮我们通禀一声吧,我们真是与老师约好,才来拜访他的。”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对方甚至不耐烦起来,“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成天变着法来打扰我家老爷。我们老爷说了,这几个月都不会回营造司去上课了,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懂了。
他无奈笑笑,道:“我们不是营造司的人,也不是来游说老师的。”
“……现在可以帮我们通禀一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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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混账玩意,我一会儿就让管家扣他工钱!”钟府内,钟钧大师领着裴长临与贺枕书大步往宅院内走。
他方才多半正在鼓捣他那些机巧造物,身上穿了件便于行动的墨色束袖长衫,右眼戴了块单片金丝琉璃镜,模样瞧着,倒的确有几分传闻中那声名显赫、神秘莫测的机巧大师的气质。
不过一开口,便暴露了他暴躁的本性。
裴长临平白被这么对待一番,却依旧不怎么生气,还帮着说好话:“他也是怕老师被人打扰。”
顿了顿,又问:“这些天登门的人很多?”
“可不是嘛。”钟钧抓到机会就朝他抱怨起来,“自打我去外面散心回来,这营造司的人就天天来找我,过年都没断过!你说他们烦不烦?”
裴长临:“就为了请您回去给学徒上课?”
“……那倒不是。”钟钧古怪地停顿一下,又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你们长途跋涉过来,肯定累了吧。先歇会儿,我让他们准备晚饭,吃完了就送你们去住处。”
裴长临现在也算初步了解自家老师的性子,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没说什么。
钟钧领着他们往堂屋走去。
钟钧今年四十有余,却始终没有成婚,偌大的宅子里就请了一名管家,几位护院,和几个负责洒扫与照顾他起居的下人。钟大师平时鼓捣起他那些研究时十分忘我,拿着图纸走到哪儿就画到哪儿,一路行来,不少地方都扔着他画废的图纸。
下人不敢轻易碰他的图纸,每隔几天才敢去院子里收拾一番。
收拾回来也不能扔,全放进空屋子堆起来,防止这位机巧大师何时突发奇想,在改了十来版图纸之后,又要换回第一版。
堂屋门前也摊着几张图纸,裴长临迈过门槛,弯腰捡起一张,上头墨迹尚新:“老师在测算航海船数据?”
贺枕书愣了下,探头去看,却只看见鬼画符似的构造图,以及一串他看着就眼晕的数字。
不得不说,钟大师这绘图纸的水平,与裴长临还真是不相上下。
难怪收裴长临当徒弟呢。
钟大师也有些诧异:“我画成这样你都能看懂?”
裴长临答道:“我近日正巧在读工部出的一本《造船工程》,这几个数据在书中都有提及,不过……”
钟钧眸光灼灼:“不过怎么?”
裴长临又低头看了看图纸,微微蹙眉:“老师这图纸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海船的数据,船体比例加厚了许多,船舱空间也更大……这样算下来,承重能比寻常航海使用的船只大好几倍。”
前朝皇帝崇尚外交,曾与周边小国建立过极为频繁的贸易往来。
不过,由于技术限制,前朝的船只在承重与长途航行中的表现都略有不足,海上贸易便只局限在与大陆相隔不远的几个岛国,未曾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
当今皇室在对外贸易上不如前朝那般重视,如今在海上运用最广泛的船只,仍是前朝建造出的那种航海船。
而钟钧这份图纸,正是试图在这基础上进行突破。
但……
裴长临正琢磨着,钟钧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与我来。”
裴长临:“?”
他拉着裴长临就想往外走,后者犹豫地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钟钧察觉到了,扭头对贺枕书道:“徒弟媳妇儿,你先坐着歇会儿,喝口茶,我们去去就回。”
贺枕书 :“……”
钟钧就这么不由分说把裴长临拉走了,贺枕书站在堂屋门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公子这边请。”
候在堂屋的侍女年纪瞧着比贺枕书还大一些,温和地将他引了进去,还主动给他倒茶:“我们老爷行事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忙起来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老爷这一去,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了,婢子让后厨给您备些茶点吧。”
“您爱吃咸的,还是甜的?”
贺枕书遥望着自家夫君消失在游廊拐角的身影,默默应了声“都好”。
虽然才来府城第一天,但他已经开始对裴长临未来的学习生涯感到担忧了。
有这么个工作狂一般的老师,在他身边做学徒,应该要遭不少罪吧?
不过,裴长临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事实证明,这钟府的侍女果真对自家老爷格外了解。
贺枕书与裴长临到钟府时才刚过申时,而说了去去就回的两人,却直到黄昏还不见踪影。贺枕书独自在堂屋从天亮等到天色擦黑,甜咸茶点各吃完了一盘,终于忍不住,拜托侍女帮他去催一催。
裴长临那病现在还没治好呢,哪里受得了钟钧那样使唤。
这一去催又杳无音讯,直到贺枕书耐心耗尽,打算亲自去找人时,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夫说你不能饿着的——”贺枕书迈出房门,张口就想呵斥对方,抬眼看清了迎面走来的两人,话音却是一滞。
裴长临与钟钧并肩行来,还在专注地讨论着什么,压根没听见贺枕书的话。
而他的脸上,多出了一个与钟钧几乎一致的金丝琉璃镜。
那琉璃镜当是挂在耳朵上的,斜入鬓间,遮住了他一只眼睛。细长的金链垂到胸前,走动间随意摇晃,平白叫他显出几分儒雅冷冽的气质。
贺枕书猝不及防撞见对方这副模样,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却先莫名发热起来。
难怪都说人靠衣装,小病秧子这么一打扮……也太好看了。
贺枕书站在原地微微发愣,裴长临终于注意到他,连忙止了话头,走上前来:“抱歉,我和老师聊得太久了,等了这么久,饿坏了吧?”
分明是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神态语气,配上这副打扮,却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贺枕书有点顶不住,掩饰一般错开视线,原本的怒气散了个干净:“也没、没等多久……”
裴长临:“?”
贺枕书耳朵也烫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你这东西……还挺好看的。”
“嗯?哦,这个。”裴长临忙将那琉璃镜摘下来,道,“这是老师送我的,用来观察一些微小复杂的模型。平时戴着视线不受影响,但只要转动这个旋钮,嵌在内部的镜片角度便会发生改变,能让人看到比以往大好多倍的东西。”
他认真向贺枕书解释起来,眸光亮得出奇,甚至还想让贺枕书也戴上试试。
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贺枕书偏头躲开对方伸来的手,面无表情:“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果然,木头就是木头。
打扮得再好看也是个木头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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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临翌日还得去看大夫,钟钧总算没再留他继续聊那海航船。
吃过了饭,钟钧派人将他们送去了住处。
那住处与钟府就隔着两条街,是个有三间屋子的民居小院。这小院的地理位置在府城同样算不得太好,但由于临街就是个集市,比钟府附近热闹得多,生活也更加便捷。
钟钧事先已经让人将小院打扫过,需要的生活用品也都备齐,省了二人再去采买的功夫。
二人到小院时天色已晚,便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梳洗后就睡下了。
翌日一早,二人在临街的集市用了早饭,乘车前往景和堂。
景和堂今日生意依旧不错,排在门外等着叫号的病患坐满了街边的凉棚,二人向伙计报了姓名,被直接领了进去。刚进门,便看见坐在大堂内的景黎。
景黎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红衣,搭配一件素白的毛绒比甲,看上去比先前更为显小。
他没有带孩子,独自一人坐在这大堂的长凳上,视线好奇地左右打量,足尖还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一派青涩稚气。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人竟会是在坊间被流传得神乎其神、身份显赫的景和堂东家。
他很快也注意到二人到来,起身朝他们招手:“这里,快来!”
二人走过去,景黎又道:“我已经和薛爷爷说过啦,一会儿给你插个队,让他先给你把把脉,再检查一下。”
裴长临点点头:“多谢景公子。”
“干嘛还这么客气。”景黎道,“小书都愿意认我做兄长了,你不该唤我一声阿黎哥哥吗?”
裴长临还没被人这么当面调戏过,愣了下,求助般朝贺枕书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贺枕书竟与对方同仇敌忾:“就是就是,快叫人。”
裴长临:“……”
裴长临张了张口,到底没办法把那么肉麻的称呼叫出口。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嘈杂:“都说了我学生今儿来看病,我进去看看他。你连我也敢拦,知道我是谁吗?!”
这嗓音分外熟悉,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看去。
钟大师被人拦在大门前,神情分外不满,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就连官府都不敢这么拦我,你们这小小医馆……”
他话没说完,裴长临连忙上前解围:“老师,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