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爷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忽然一滑,扑倒在地。
他慌忙摸索,手指触及到一具冰冷玉润的躯体,那具躯体一丝不挂。
他猴急地摸几下,手却突然停住了,他摸到另一具躯体,两个躯体紧紧相连,仿佛天生的连体人。
苏少爷吓得魂不附体,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颤抖着双手拽下眼罩。
眼前的景象让他骇然失色。
一座巨大漆黑的轿子出现在竹林里,四周帘幕笼罩着幽蓝的鬼火,轿身垂下厚重的黑纱幔,隐约可见内中的昏暗光线,鬼气森然。
轿子的底部没有轿夫,抬轿的是一群没有五官,全身赤条条,只有四肢的人形东西,双手双脚如蜘蛛般爬行。
这样的东西几乎有上百个,围绕着轿子一周,用后背将轿子抬起。
这些无面鬼明明没有嘴,却从喉咙里发出嘶哑干裂的声音,“幽冥引路,生人退避!幽冥引路,生人退避!”
在轿子四周,还有一群身穿白衣的人,面容模糊,仿佛被泼了水的画卷,嘴巴地方鲜艳异常,像涂着胭脂,一张一合,尖细声音说:“阴司开路,阳人回避!阴司开路,阳人回避!”
苏少爷的裤、裆瞬间湿了一片,他扭头看向轿子旁边的男人。
一位青衣束发的俊秀青年,腰间别着比衣衫翠绿几分的竹笛,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握着把鲜红的油纸伞。
比起恐怖的百鬼抬轿,青年没有那么恐怖,苏少爷惊慌失措地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
青年俯下身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可是苏远道的后人?”
苏少爷感觉到他身上一股凛然的正气,莫名地安心,点头说道:“我爷爷是苏远道,曾经是流云宗的弟子,两百年前可厉害了……”
青年听到这个名字,眼神微微变化,叹息道:“你爷爷曾目睹我的朋友被逼自戕,却没有施以援手,他发誓要报仇,今日便来寻你了。”
苏少爷惊恐地问:“那我怎么办?”
青年掏出一块黑色石头递给他,真挚诚恳地道:“这块石头能护你一命,你快逃命,我会帮你拦着他。”
苏少爷一把夺过石头,慌张地张望着轿子,“为何要帮我?你是谁?”
“这世上的冤屈有千千万万,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你是无辜之人,我助你只为自己心安。”
青年说罢,站直身体,挡在黑轿与苏少爷之间,朗然一笑说道:“在下凌云剑宗弟子,顾正行。”
第33章
你……你不是死了吗?
苏少爷僵硬地低下头, 看着手里的黑色石头,像抓着一块催命符似的烫手。
他慌张扔了石头,爬起来拔腿就跑, 头也不敢回,一个劲向着竹林外的光亮处跑。
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恰似鬼影窃窃私语。
顾正行躬身捡起地上的石头, 用帕子擦得干干净净,塞回怀里, 轻声叹息道:“宁信他人之言, 却不信己身所感。”
说罢,他神情突然狰狞,声音骤然低下去,字字冰冷无情, 又慷锵有力, “这种人岂不是该死?”
他屈指一弹,指尖多出一缕幽蓝的鬼火,火芯里扭曲的骷髅脸仿佛是在哀嚎。
阴火像一只蓝色的蝴蝶穿过竹林, 闪动的火光仿佛扇动的翅膀, 一闪一闪地飞舞。
苏少爷踏出竹林的一瞬间,一股彻骨凉意从头顶传来,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寒意, 仿佛像头皮被从当中撕扯开, 一只浸透寒冰的手探进来,同时攥住灵魂和肉体,猛力将两者捏得稀碎。
“啊——”
他两手抱着脑袋, 张大嘴凄厉惨叫一声,阴火噬魂的痛苦宛如凌迟。
苏少爷跪倒在地, 痛得满地打滚,火燃烧过的皮肤灰白,身体像树枝似的迅速萎缩干枯。
火苗从他的口鼻、眼耳渗出来,皮肤下隐隐透出幽蓝色的火焰,痛苦到了极致,人却还没死。
无面鬼驮着巨大的圆轿爬过来,四周的轿帘掀起,青衣男子身姿修长挺拔,大刀金马的姿态坐在当中。
苏少爷全身的油脂都被阴火烤干,趴在地上的身形瘦小干枯,仿佛幼儿饿殍,他向着鬼轿伸出手,“救我……救我啊!”
顾正行踩着无脸鬼的脑袋,迈下轿子,“你宁可信他人之言,却不信自己所见,怎么还有脸求我?”
“我信你……我信了你……”现在他说什么苏少爷都信,只求能活命。
顾正行眼中有动容,拔出腰间竹笛横到嘴唇下吹响。
清雅悠扬的笛声响起,苏少爷身上的霎时鬼火大盛,熊熊燃烧,顿时阴火将他蚕食得一干二净,化为一具小小的干尸。
阴火焚烧过的骨架萎缩,苏少爷像刚出生的婴儿,安静蜷缩在娘亲的怀里安睡。
顾正行单膝跪到焦骨前,手指抚过焦骨微微颤抖。
低垂的眼神闪烁变幻,从懊悔、自责、到一种深深的压抑痛苦。
“我控制不住它……它一直在催促我复仇,问我何时实现诺言。”
他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嘶吼:“我不想杀人!我不恨任何人!”
“李延壁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去杀他儿子?”
顷刻间,顾正行的表情变得阴冷,他轻笑道:“但它说杀最后一个……”
他若有所得地点头,抚着下巴说:“李兰修,若见不到我,算他运气好,饶他一命。”
“若见到我——”
顾正行手指一弹,指尖腾出幽蓝的阴火,他吹一口气,熄灭鬼火,“也让他试试阴火噬魂的滋味。”
话音落下,他手指上的鬼脸戒指微微一亮,他从里面取出一枚四海商会的符篆,握在手中微微一感。
五百年大妖的妖丹!
顾正行眼睛赫然一亮,盯着符篆的目光如获至宝,低声地呢喃道:“妖丹……五百年的妖丹。”
“好!真是好!”
妖界与鬼界之间有禁制,作为阴司判官,他不能进入妖界,若非如此,他这个心魔早已解决了。
*
西园云水堂,一处精心设计的水榭,宛如仙境。
四周环绕清澈见底的池水,池中锦鲤游弋,白莲盛开。
水榭四角翘起飞檐,檐下悬挂着精美的铜铃,风过铃响,清脆悦耳。
楚越抱着手臂靠坐在窗框,面无表情地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
自从测出无垢灵体的那一日,沈长老将他带到云水堂,让他暂住这座水榭,好好修炼,等着参加过几日的门派大比。
沈长老待楚越关心备至,这座水榭原本是宗内给白真传的居所,风景优美,宁静安逸。
白真传从来未来过,如今沈长老安排楚越住进去,足以见到他的器重。
或许是怕他不习惯,云水堂还从外门将孤云子带出来,送到水榭里陪他作伴。
孤云子小心翼翼,在宽敞无比的房间里走动观摩,不断地惊叹道:“这琉璃百鸟屏风,上面的鸟还会飞呢……”
“桌子摸起来像在摸美人的脸,该不会是青真玉的吧?”
“我的老天爷,抽屉里全是灵枢白仙珍珠,在仙货市一颗都能值几百灵石了,就给你拿来铺抽屉……”
“这个摆件该不会是赤古珊瑚吧?我在外门长老房间里见过,他那个才巴掌大小,你这个都跟我一样高了。”
孤云子的眼界不断地被刷新,一辈子没见过的珍奇异宝全在楚越的房间了。
他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响,才发觉楚越没搭过腔,一直沉默不语地望着天。
“楚师弟,你是有什么不快活的?”
孤云子实在想不到楚越能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楚越简直是人生得意至极,平常人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宗门大力栽培的明日之子,前途无量。
他们这些昔日的朋友都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外门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楚越蹙着眉,摇摇头说:“这里很无趣,不如在外门。”
孤云子环视房间一圈,大惑不解地问:“你觉得这里不如外门?”
楚越摸下脖颈奴印的位置,缓缓抿住薄唇,什么都没有解释。
“外门有什么好的?”孤云子坐在舒适的躺椅上,爱不释手抚摸着扶手,“在外门总被人欺负,那个周少你忘了?”
提及周少,孤云子啧啧赞叹道:“李公子当初对你真不错,你砍了周少一只手,李公子都没惩罚你,你们都是李公子的人,他对你比对周少亲近多了。”
那还用说?楚越挑起一侧眉头,不置可否地一笑。
孤云子艳羡地瞧着他,“在沧溟界试炼李公子只带着你一个人,我们都死里逃生才活下来,身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利索,你一点事都没有。”
楚越眼神微微闪动,想起那晚李兰修脚背一颗很小的痣,他扭过头去瞧窗外的池水,喉结隐隐起伏滚动。
孤云子一拍脑门,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自从来到这,还见过李公子没?”
楚越眉头骤然压低,跃下窗框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推开门,门外立着两列云水堂派遣的仆从,齐刷刷地行礼道:“楚公子。”
还有一位云水堂的执事在门外,笑吟吟地看着他问:“楚师弟,有什么需要的?”
楚越直截了当问:“我何时能离开?”
执事目光闪烁着答道:“宗门大比迫在眉睫,沈长老希望师弟好好修炼,待到大比结束,师弟想去哪儿都可以。”
这个回答楚越听过几次,一字未变,他点了头又问:“今日有人来找过我么?”
“有啊!”执事面露笑意,说道:“来找师弟的人可太多了,你现在名满宗门,大家都想与你结识。”
楚越置若无闻,只关心一个问题,“紫台峰有人来过?”
执事想了一下回答:“只有紫台峰没有。”
楚越关上房门回到房内,背过手握住腰后的刀柄,闭眼深吸一口气缓解情绪。
孤云子听见外面的谈话,不懂内门里的事,很直白地问道:“李公子没派人来找过你,他不要你了?”
楚越睁开眼,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孤云子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他比以前那种闷葫芦状态更难懂。
楚越松开腰后的刀柄,朝孤云子点头打个招呼,几步利索地翻出窗户,落地立即敛去气息。
他不能再留在云水堂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有种奇异的焦躁不安感,他得去见一个人,一个能缓解这种感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