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似乎想要描述一番那个面具,却也只能用寥寥几个词形容——“鬼神精怪皆见之生畏,无人敢直视其真容。”
方伯说,他是得到了祖先的庇佑,得到了祖先方相氏的真传,才做出来的。
那一日,他戴着一张自己做的面具在家庙里祈福,手里拿着刻刀、木头、毛笔和颜料,他本来想照着神像画一个。但就在动手时,他却迷迷糊糊陷入了某种玄妙状态似的。
那种状态很奇妙,像喝了神仙露水一样晕陶陶的。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拥有了一个无比凶恶的面具。
这张面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做出过这样恐怖的面具。
可当他戴上后却觉得……十分合适,就好像这张面具本来就该长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甚至感觉……戴上这面具以后,他不惧世间一切妖邪!
起先村民们不信,后来等方伯制作出越来越多恐怖的面具,村民们也有些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戴着面具跳傩戏,灾祸竟然真的减轻了!
戴了面具的那些村民有些本来也生了病,傩戏后,他们的病不治而愈。
这下,方伯的名声顿时流传开,许多人转而祈求方伯给他们制作面具。方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日夜不停地赶制着面具,再用低价卖出去,碰到买不起的,他还不收钱直接送给对方。
他做面具也快得很,按方伯的话说,他并非精心雕琢,只要在心中祈求祖先——也就是那位方相氏保佑,接下来他就会在自己也没回过神的情况下做出一大堆面具。
越往后,方伯做的面具越来越可怕,已经到了普通人完全无法直视的地步,看一眼就要做噩梦。
可饱受灾祸苦害的人们,哪里还在乎这个?他们只知道面具越恐怖越是有用,欢天喜地地将那些犹如厉鬼一样的面具请回了家,戴在自己脸上。
只有这样,厉鬼和疫病才能远离他们。
方伯还说,村里最近遭遇的祸事,乃是有五灾降临。
第一灾:今年冬日大雪,许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死去了,家里人没有为他们好好送葬,他们的怨气不息,在人世徘徊,变成了尸鬼。
第二灾——尸鬼与山中精怪勾结,怨鬼作乱时,山中精怪也趁机跑出来吃人。只不过它们不吃人的肉身,而是吃人的魂魄,所以才没被发现,
而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带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疫病传开后再无法遏制。此为第三灾。
再有,天地阴阳调和,阴气阳气平衡时,便能相安无事。如今村里祸事多,活人少死人多,若以人来做比,就相当于一个人体弱之时,病气自然趁虚而入。如今陵庄也是如此,陵庄阳气衰退,阴邪之气从地底生出,和精怪尸鬼疫鬼勾结起来,要把这个村子灭掉。这便是第四灾。
最后一灾,则是从上古传下的大妖。他们的祖先方相氏一生驱邪除妖无数,有一妖怪一直在地底,一息尚存。这次灾祸就是因为这个妖怪引起的,只有把它灭了,村里才能太平。否则就算将其他四灾赶走,它也一定会再生出事端。
姜遗光走得越来越快。
镜外有没有这个陵庄,他不得而知,那位方相氏是真是假,有没有后人,他也不清楚。
但这是在镜内,对于镜中人而言,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刚巧……他们有五个入镜人。
五个入镜人,徐蕙轩,温汝安,兰姑,唐阅,他自己。
五灾,尸鬼,疫病,山中精怪,地底阴邪之气,加上那上古不死大妖,也是五个。
以方伯为首,村里人开始戴上面具驱赶五灾。
书中描述,那些原本在无形中害人的东西,被面具驱赶后,竟都化作了实体,被村民们驱赶到一起,大火烧尽。
这个数字真的是巧合吗?他不相信。
他心中猜测,陵庄的傩戏,为戴上面具后驱邪除疫,恐怕他们五个人,就是那要被除去的五种灾祸。
鬼打墙……是因为村里人要把他们送走么?所以他们才会迷失。
仔细想想,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在延喜路中好好的就陷入了黑暗里,在那之前,村里正好办了一次傩戏。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送走”。
但是,他们又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对陵庄人而言,相当于灾祸又一次降临。所以……今天早上才会突然间又有许多人死去。
就是不知道在这鬼打墙中他会遇到什么?可能他会永远迷失在这片迷雾中,也可能会遇到些什么东西。
不论怎样,他都要出去。
他从小到大被当成灾祸瘟神不是一两日了,姜遗光从没在乎过这个。镜外身边人拿他当瘟神,他不觉得如何,更何况是镜内。只要能破局,被当做灾祸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腿上刺痛一阵阵袭来,方才许凤仙的力道实在很大,木板砸断了不说,他的腿骨恐怕也砸裂了。即便他不怕疼,伤势还是影响到了他行进的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身边还是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看不到一个人影。天上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前后上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了。
……
还活着的几个入镜人也陷入了鬼打墙的迷境之中。
那厢,唐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这样眼熟。
这个地方,和他第三次入镜调查狐妖作乱一事时遇到的鬼打墙情景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已经过了十重劫后,还是回到了当初过第三重死劫的情形。
不会错的……已经第十一回了。再有七次,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山海镜,鬼邪不侵,长生不老。
唐阅用力地晃了晃头,将脑海中多余的杂念甩出去。他不断用前几次自己离开的事例安慰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不能慌,一定不能害怕。攻人先攻心,厉鬼就是要让他害怕才会这么做。
走了不知多久,两条腿都酸了,他也没停。
渐渐的,前方迷雾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看样子,那道身影很是熟悉,就在前方不远处往前跑。
唐阅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后逃。可等他回头看那道身影渐渐模糊淡去后,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应该追上去看看才是总比在这里一直打转好。
应该是人吧?
如果是鬼,他刚才转身跑了,为什么鬼不追上来呢?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转头跟了上去。
等靠近了,他才看清那背影应该是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其他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莫名感觉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阅脚下发出一点动静,开口叫住他。还在前头奔跑的那个人听到了,吓得差点尖叫,跑得更快,唐阅不得不快跑几步追上去。
这下他更确定这是个活人了,不然他跑什么?
那人看上去身量普通,不高不矮,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穿着村里最常见的冬裳,有点薄的夹袄,薄棉裤,一双打了补丁的鞋子。
到底是谁?
唐阅忍不住上前,又感觉自己这种心态来的莫名其妙。
那人吓得要死,等回头一看见唐阅更是恐惧不已,简直要晕过去似的。
难不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陷入鬼打墙的村民?他到底有没有见过?
唐阅记性不如某些能过目不忘的入镜人好,但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差。他试着在心里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村民,却分不出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要么是他见过却忘了,要么是在人堆里远远地瞥过。
陵庄人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得过来吧。
“这位小兄弟别跑,你要去哪里?”唐阅露出和善微笑,亲切道,“我也在这里迷路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那个人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跑,唐阅的手搭在他肩头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把那只手给甩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
等听到他问话,那人脸上才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确定了这是和他自己一样是个人。
“你……你迷路了?”那个人小心地问。
还是不太敢看他,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唐阅笑着点点头,尽量让他认为自己是人不是鬼:“是啊,我是来陵庄的客人,找不到回陵庄的路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那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好半晌点点头:“……知道。”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才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走,别走散了。”
说话时,这人的腿都在抖,手抓紧了衣服,看样子吓得不轻。
唐阅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人十分面熟。
这份面熟,让他十分轻易地相信了对方。
他本该感觉不对劲的,却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不仅主动搭话,甚至还和那人一起离开。
没几步,唐阅便惊奇地发现眼前场景变了!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破旧废墟、低矮灌木。两边废墟出现了变化,越往前走,越能看到不一样之处。
他真的走出来了?
“我们、我们其他人在前面。一起走吧?”带领他的那人忍着恐惧催促。
唐阅已经被满腔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前方真的出现了不少人,都是村民。大多看起来都很眼熟,也很正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但唐阅认为这很正常,毕竟村里刚刚遭遇一场祸事嘛,还笑得出来才是奇怪。
眼前这些人的面貌逐渐模糊,天昏地转中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模样,一样的普普通通看不清脸,一样的带惶恐的笑。
再然后,他就……
……
魏松亭把兰姑的尸体带了回去,放在自家院子里。
村长执意要去许家,拦都拦不住,围观的村民中家里同样出事儿的,叫来亲戚一起去家中帮忙。没出事纯粹来看热闹的也跟去了许家。
魏松亭抹了把眼泪,也跟去了。
一见到岁岁的尸体,村长就呜咽一声,两眼一闭跌倒下去,两边人哎哟哎哟赶紧扶住他,又是叫名字喊魂又是按两边穴位,拿鼻烟在他鼻子底下嗅,好半天村长才慢悠悠醒过来,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几岁。
“许,许凤仙呢?”村长在众人安慰下哆哆嗦嗦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来,声音陡然高亢,“许凤仙呢?她怎么不在?”怎么死的不是她?
没人看见她。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留下的人太多了,魏松亭没必要留在这儿。有个他该叫堂伯父的人就一推他:“走吧走吧,先回你家把事儿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