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靖一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捂住嘴呜呜咽咽地落下眼泪来。
姜遗光看着她,先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哭。这个老人和她并没有关系不是吗?
再一想,他不禁摇头。
真是……
见多了生死的入镜人和近卫自然不一样,和前者打交道久了,他都快忘了寻常人是什么样子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生死的,相反,这种人是少数。入镜人才是异类。
老伯家人都没了,姜遗光和元靖一多花了些时间把人拖到后山,弄来柴火烧干净,再把烧出的灰埋了。没有立碑,他们不知道这位老人叫什么名字,也不会写他们那个族群的文字。
一切做完后天又快黑了,元靖一又累又饿,回到老妇人家中,刚上桌就大口大口吞吃起来。
老妇人知道那个老伯也死了,呐呐无言,坐在屋檐下良久,抹了把眼角:“都没了……全都没了……”
元靖一吃着赶紧咽下去放下碗,起来安慰她:“没事的,只是出了意外。我们想着他家里没人,就给他下葬了。”
老妇人呆了良久:“下葬了?”她追问,“你们把人埋到后山了?”
元靖一不明所以,点头:“是,是啊,怎么了?”
老妇人脸都吓白了,又气又急:“不得了哦,你们怎么进去了?那是人家的禁地,其他人进去会遭报应的!”
“报应?!”元靖一彻底吃不下饭了,“什么报应?我们只是在帮忙啊……”
老妇人焦急摆手:“话不是这样讲的哦……”她说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他们村里有个年轻小伙子,他不是那个族里的人,喜欢上了那个族里的一个姑娘。但那女娃子的爹妈不同意,那女娃娃也不是很坚定,后面就嫁给了同族人,年轻小伙十分难过。
再后来,女娃娃的爹没了,又几年丈夫也没了,年轻小伙就想着她家里不能没人干活,想去搭把手,女的不要他来。男的以为女人体贴他才不让他去,就在夜里偷偷跑到后山坟地那边先挖了坑,想着这样女人家里就方便埋了。结果男人一晚上没回去。
第二天其他人去后山坟地一看,发现这小伙儿死在了自己挖的坑里,跪在坑里,脑袋埋进土里。
没有受伤,没有别的痕迹,看上去好像是自己挖了坑以后自己跳进去,又自己把头塞进了土里活活憋死的。
后面村里就传开了,那姑娘不让男人过去确实是心疼他,但她没说清楚,外族人进去就会受到大难。
元靖一不敢相信,问好几遍都说是真的以后就慌了。姜遗光却从她的话里发现了异样,这老妇人显然对村里的事很了解,不像她昨晚说的那样村里什么都不清楚。
他使了银子,终于从老妇人口中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老妇人曾经听说过,从这个村庄出来往南,绕过两座山,在最高的一座山的山脚下,是这个族群的“圣地”。他们那个族里的人经常去圣地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老妇人只知道他们族里有人办丧事啊,或者有人成婚、生了孩子,他们都会去那什么“圣地”。
而这个族群的名字……
老妇人模仿了一下她曾经听过某个村民人说起过的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拗口,听发音,有点像荻族或者底族,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字。
老妇人还识得几个字,家里没有纸笔,就比划着写给他们看。元靖一定睛一瞧,叫道:“姜公子,就是你说的那个词。”
老妇人写出的几个不认识的文字,正对上了他们在后山墓碑群上看见的相同的文字,果然是他们族群的名。
老妇人可不敢再听他们说什么后山,她假装没听见,继续搜刮自己还记得的事儿。比如村里的谁谁谁就是这个族里的人,比如他们其实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人和气,不欺负人,但这些人就跟自成一派似的,有什么好处都会先给自己族里的人,所以村里不少人对他们也有点不满。
姜遗光插话问:“老人家,你知道他们平日拜什么神吗?”
那老妇人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摇头:“这哪个晓得……在他们那个圣地里有吧?”
元靖一道:“听起来有点像祠堂一类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了悟了对方的心思。
又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顺着老妇人指的路走,翻山爬坡,几次问路后,总算找到了可能是“圣地”之处。
一片寒冷的松树林,覆盖着些许没有融化的积雪。
“这里真的住了人?”
二人站在山坡上,元靖一不解地俯视着山脚,底下只有一片绿意夹白,不见人的踪迹,“这么密的林子,怎么住人啊?”
姜遗光找了一会儿,指给她看,密林下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不仔细看就看不清楚。小道尽头,似乎通向被另一座小山包遮掩住的未知处。
“那里就是他们的圣地吗?”元靖一迟疑了,“我们就这样进去?要不要回去再叫人来?”
这个提议被姜遗光否决了:“若有意外,只有我们两个还能全身而退,人多反而乱。”
“那……我们也戴个头巾吧?”
姜遗光后退半步打量一下元靖一,道:“你知道他们的语言,你戴就好,这样说……”
他给两人编了个新身份,元靖一的祖辈曾是这个族里的人,只是从族里离开后遇到了天灾,族人一代代传下来都没了,对族里许多事都不太清楚,只记得圣地大致方位。而他则是护送元靖一回来的人。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猜测他和元靖一的关系,随他们猜去。话越是说不清楚,人就越好奇,做的越多。他们就能知道更多消息。
“这样真的行吗?”元靖一还不放心。
姜遗光:“你是回来认祖归宗的,自然可以。就算不行也无妨,大不了我们离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靖一也不是不好奇,便由姜遗光给她拿烧过的木炭削尖后,在眉心简单画了一只眼睛。
元靖一对着河水照了照,那只眼睛和她先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只眼睛完全没有其他人额头上的那么阴森可怕。
真是奇怪,元靖一嘀咕。
林中寂静凄清,越往里,寒意浸透越深,松树下还有堆积的雪,稍不留意就会陷进去。没走多久元靖一的靴子就湿了。
风声寂寂,簌簌脚步声趁得雪地更凄清寂静。元靖一很不习惯这种死寂,感觉浑身毛毛的。越往里走,越是仿佛接近了某种不详的气息,她差点就想脱口而出说不去了。
绕过山包,终于看清了被层层树影遮盖的后半条小路,更加狭窄,地面布满嶙峋碎石,令人心惊。
元靖一冷汗都要出来了,可已经走到了这里,她不好说回去,只好跟着姜遗光小心地拨开树枝往前走。
姜遗光却在此时猛地回过头,厉声喝问:“谁?!”
元靖一吓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同样赶忙回头,就见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这是个头发花白身穿麻衣的老妇人,腰深深弓下去,拐杖柱得很是吃力,蹒跚着慢慢走近。
她的额头上也扎了一条比抹额宽两寸的麻布巾,让人看不清她眉心是个什么样。
元靖一惊魂未定,低声问姜遗光:“那个是……?”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477章
老妇人一步步, 慢慢走近。
头发花白,盘成光亮的髻,千沟万壑的脸在阴暗森林之中更显幽森,叫人不寒而栗。
元靖一僵在原地, 脑子都木了, 她想跑, 可两条腿软得动也动不了,只能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那张可怕的脸靠近。
她只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在要跑的前一刻,姜遗光拉住了她, 微微摇头,口型无声道:“是人。”
……真的吗?
元靖一再看过去,惊奇地发现刚才那种阴森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见了。站在面前的好像就是个普通的老人,甚至有几分慈祥。
这是怎么回事?元靖一想不通,不过在姜遗光眼神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把话说了。老妇人没有起疑, 笑呵呵地拉住她上下打量,又问起她的家人。
好在元靖一之前和姜遗光串通过,不然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答。
……
白家,氛围正好。
阿寄猜测应该是姜遗光走的时候做了什么, 一直萦绕在宅子里的古怪阴郁的气氛消失不见了, 原先看上去阴沉沉的亭台楼阁也好像被雨洗过以后露出了鲜亮的颜色一般。
宅中老仆们在着手收拾行囊,买马买准备等雪彻底化了就离开此地回京。整座老宅好像被注入了生气, 生机勃□□来。
尽管如此,厚刀鬼依旧十分不安,每天都往外一直看, 好像从那个方向就能看到自己女儿回来似的。
好在这回姜公子去的比上回快一些, 五天后,他带着元靖一回来了。
两人衣服都换过, 也洗漱过,但阿寄就是觉得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把这事说给姜遗光听,后者端着茶想了下,承认了:“确实见到了不少。”
“不是您动手的吧?”阿寄有点怀疑,不然元姑娘为什么会吓成那副样子?
姜遗光:“自然不是。”
那厢,厚刀鬼也迫不及待问自己女儿。元靖一精神恍惚,一问一答倒让他把事情摸清了个大概。
原来他们真找到了那个族群的“圣地”,她也假装成那儿的族人,暂且住了下来。
圣地里看起来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额头上都扎着头巾吧。
元靖一还好,姜遗光这个异类进去后非常不受待见,他也不在乎。元靖一顾不上他,自个儿偷偷观察村里一切,还向其他人打听阿瑶的消息,这样反而让村里人更相信她了些。
然后她就提出想“认祖归宗”,要拜一拜神。纠缠几日后,她终于见到了整个圣地里的人都在供奉的神像。
那尊神像形似二王庙内的二郎真君,同样额头正中有第三只眼。却又不太像。二王庙里的二郎真君身着黄甲,手持方天画戟,脚边蹲着哮天犬。而圣地里的那个神像,同样身穿黄甲,但那身黄衣怎么看都像是上坟时烧的黄纸一样的颜色。
它手里也并没有方天画戟,却是托着一颗头骨,另一只手牵着犬,链子竟也是用白骨雕成拳头大小的头骨串成,拴着的恶犬眼神冰冷阴森。
至于神像本尊……它两只眼睛紧闭,第三只眼睁开,不仅不似寻常神像那般庄严,更是多了几分阴郁诡谲之感。
进去以后元靖一就病倒了。一闭上眼,她就感觉有一只充满恶意的红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
元靖一知道自己在做梦,挣扎着想醒过来,可她好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不论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梦里闭上眼睛也不管用,眼前一片血红。
她掉进了血海之中,眼看就要溺死……
若不是姜遗光察觉不对把她叫醒,恐怕她就醒不过来了。
等第二日,她走出房门后,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族人,迅速接纳了她。
元靖一后知后觉,她昨晚恐怕是经过了某种考验——外族人看过神像……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儿元靖一十分后怕,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姜遗光是怎么把她叫醒的,她不打算问,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和村民们打听。
那些人真的把她当族人以后,什么都不瞒着。然而,事情原委却叫元靖一即便坐在火炉边也冷得打了个哆嗦。
原来,这个族群名为氐族,的源头最早要追溯到住西北边的荒漠一带,后面慢慢入关,融入中原,和中原汉人一起杂居,久而久之就学习了汉人的言行。不变的是,族中老人会将还在部落时的风俗口口相传,不使流失。
其中流传最久的一个风俗,名为剠额为天。意为在额心刻一道口,涂上墨汁,看上去便像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就是天眼,据说能勘破真伪,辨识人心。
时间久了,即便是同族之人也会有分歧。因为种种原因(这里元靖一猜测恐怕就是信仰的问题),氐族经过成百上千次分裂,各个分支不断和外族通婚,如今大多已和普通汉人无异。有些连剠额这一习俗也丢了。
圣地中人却不一样,只在本族内通婚,自称他们这一族为氐族正统。其他氐族人只是在额头刻一道痕,他们却要在额头正中直接刻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