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眼睛是三岁时就要由父母亲手刻上去的,会随着人长大跟着变大。
他们在村中的几天有幸见到了这一幕。一个三岁的女孩坐在院子正中,旁边摆了烧酒,蜡烛,雪亮的刀,和一圈观礼的族人。
父母用尖尖的刀拨过火苗,撩得滚烫,浸过酒水,滋啦一声,又冷却下来。刀见用力刺入额间,一点点往下划。
女孩尖叫啼哭,元靖一撇过头,不忍再看。过了许久,她又听到其他人晦气地叹息。
她才知道,那个孩子没熬过去,死了。
早夭的孩子是不孝的,更别提还是在这种刻礼上承受不住去的。这样没福气又不孝的孩子即便走了也不可惜,丢进后山不必再管。
元靖一听得发寒,再一问,因为刻礼死去的孩子都是这么处置的。
再有,其他氐族人崇尚二郎真君,因为他们觉得二郎真君的形象多少受了氐族人影响,二郎神便是他们的水神。
圣地的人却认为,二郎神已成了汉人的神仙,起了汉名,又有各种俗家故事,不再纯粹。他们信奉的真神就不一样,不可究其姓名,不可追其来历,一切从虚妄中来,自本真之中终结,无名无姓,无牵无挂。
所以他们很瞧不上外面的二王庙,将庙中供奉的二郎真君称为伪神,信徒也被他们认为愚不可及。
虽然在元靖一看来,比较像他们自己捏造了个“神”,然后日夜供奉。她行走江湖数年,见过的淫祭野祀不少,并不因此新奇,只好奇如今蜀地怪影之谜会不会和圣地里的人信奉的东西有关。
问及此事,圣地中人无一不面露得色。
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的真神终于降临,要铲除伪神与其信徒。
他们很乐意见到此事,但又不乐意蜀地百姓将二王庙烧掉。因为他们还想着把里面伪神的神像迁出来,把真身的神像换进去。庙都没了怎么行?
至于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来的……
元靖一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好了,爹,这事儿您就别问了。不能说……真的不能说。”不论如何都不肯吐露一字。
姜遗光那边也没有告诉阿寄,只是让近卫送信回去,一封送到骊山驻地,一封送往京城。
送去京城的信更厚些,信中详细讲述了他在酆都的见闻,还包括白蕊夫人和两把神兵,和氐族的怪神一事。
至于赤月教……
他隐约觉得赤月教和朝廷似乎有什么关联,虽然两方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即便写了,朝廷也不会立刻出兵讨伐赤月教,所以这件事他也写在了信上。
圣地里的人……已经很难说是不是人了。姜遗光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他们——活死人。既是活的,又是死的。
姜遗光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不是原本的圣地中人。准确来说,他们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最初没能活下来,丢进后山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并将村里人取而代之,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就是原来的人。
姜遗光察觉了其中几人名字不对劲。
就在他们发现真相后,村里的活死人纷纷“死去”。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元靖一从村里带出来。但也正是这番冒险,让他洞悉了氐族之谜。
信的最后,他问京城那边,需要让他把这个怪影除去吗?
既然决定了走这条路,有些事主动做反而不被领情。只有让对方主动提出来,才会算在自己身上。
京城那边很快传来回话,让他如果方便,不影响自己的话,请他尽快将怪影除去,好让百姓免受苦难。他受到的损失,朝廷也一定会想办法补偿。
第478章
阿寄发现姜遗光又开始早出晚归, 问他做什么去了,姜遗光却不答。没过多久,他就从外面听到消息,那个怪影……好像没了?
这件事还是老仆告诉他的, 说最近来送礼的人更多了, 还有在门口磕头的。阿寄以为那些人又是来求姜遗光, 还和老仆悄悄说这些人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就从老仆口中得到了这个堪称惊悚的消息。
“你说他面,面冷心热?”阿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把怪影解决了?”
说不上是这件事更可怕还是老仆对他的评价更可怕一点。
老仆笑呵呵的:“是啊,姜公子前几日就在忙这事。现在他降服了鬼怪,外面那些人都很高兴,说要给他立碑呢。”
老仆起初也很怕姜遗光,可后来他就想明白了, 看着可怕又怎样?论迹不论心,姜公子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又有什么好怕的?再比起白家老家那些人……
老仆啧啧不已,他对老宅的这些人很看不上, 悄悄对阿寄说:“我看你也不要太怕他了, 他保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呢。”
阿寄有苦难言,又无话反驳, 只好装作乖乖地点头,然后就被老仆催促着去找姜公子说说话。
阿寄无奈,只得在老仆注视下去姜遗光的房间, 进门后先赔罪, 说自己不是有意打扰,等会就回去。
姜遗光摇头:“无妨。”
见他真不在意, 阿寄走近了,试探着踮脚看他铺在桌上的一幅画,瞧着像羊皮做的,上面画了很多弯弯曲曲水流一样的线,还有几个标记。
“公子,这是什么?”阿寄不解。
姜遗光把他抱上来,指给他看:“这是我画的地图,这些是已经被发现的九鼎位置。”他指向离岸边有些远的一个小岛,“此处是瀛洲。”
阿寄没搞懂,姜遗光也没指望他弄懂,只说:“这张图你拿着吧,不要告诉他人。但若是有人威胁到你,你可以拿着它保命。”
阿寄莫名其妙,心道若是没有你恐怕也不会有谁想抓他来威胁个小孩子。他直觉这东西很危险,想推辞,鬼使神差的,拒绝的话到嘴里却成了接受。
“那……多谢公子。”
略过这张莫名其妙的画,阿寄开始问起归程。眼看二月都要过半,雪都化了大半,他们该回去了。
姜遗光没有异议,他接到密旨,需立刻回京。
这份密旨来源不是公主。
——而是龙椅上那位。
即刻回京,不必耽搁。
姜遗光心中猜测验证了一大半。
并非他自作多情,而是在他了解到父母身世后就生出种预感。他自出生后所经历的一切都被人观察着。
每一回,当他以为自己将眼前迷雾拨开些许时,又会浮现新的谜团。
他们到底为了什么呢?真是为了长生吗?可若是这样,为什么他的母亲又叮嘱他要相信陛下呢?
姜遗光不知道。
*
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站在高高的山头望向远处时,阿寄不由得想起了这句当地人的老话。
不远处,层层叠叠山峦一圈又一圈起伏,如人用力时绷紧的背脊凸显的一节节骨痕,更像久经岁月磨砺后骨头变成的石头。
更远处的山顶还堆积着雪,一点白尖模糊了与天接壤的边界,很像老人夹杂在乌发中的白发。
阿寄很少见过这样壮丽的景色,每次翻到山顶时都要忍不住多看一会儿,满目惊叹。
一个年轻女子凑趣地围上来:“这山景真好看,可惜回去后就见不着了。”
阿寄撇头听见她的声音,很轻微地皱了下眉,没理她,跑回老仆身边。
年轻女人想发火又忍住了,讪讪一笑,佯装无事地和其他人说起话来。
阿寄很不喜欢这个女人,这些人都是姜公子带回来的,据说什么这些人认识他的故人,是在故人的门派旧址发现的,这些人也听说了姜公子的名号,想一块儿顺路回京,姜公子就带上了。他不喜欢也没用。
好在姜公子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不喜欢就不必搭理。不然阿寄还要忍着这些人一看就别有用心的讨好。
老仆给阿寄烤了一块饼,又热了杯水。阿寄边吃边小声问:“这些人和姜公子到底什么关系啊?”姜公子不是京城人吗?怎么在这里也有什么故人?
老仆专门打听了,小声答道,据说是姜公子以前有个祖籍川蜀地的好友去世了,姜公子这次来就是把他的骨灰葬归故土。那个好友好像也是江湖人,这些人就住在同伴生前门派附近,对其门派了解一些。
老仆还没那么大胆到姜遗光面前瞎问,这些都是那群人自己酒后说的。
阿寄听了只觉得稀奇。
姜公子那样的人,也有朋友?还值得他特地跑一趟西北?
蜀地山多,层层叠叠似无止境,翻过不知多少座山,穿过不知多少峡谷,道路渐渐平缓,望向四周时也不再见到天边层叠的山影,冰冷的空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阿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终于走出了蜀地。
山中无日月,在山里待久了,都差点忘了现在是什么时日。途径某个小镇一问,发觉已是三月初。
在镇上过了三月三,休整后继续走,一路北上东行,回到骊山又停了几日办事,终于在四月前回到了京城。
把阿寄先送回白家后,姜遗光风尘仆仆跑了好几处地方,就跟进京述职似的,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闲下来。
赵瑛一见到姜遗光都有点不敢认,上上下下打量他,喷笑道:“快一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原来二人身高差不多,现在姜遗光直接拔高到比她高大半个头,脸上也显出轮廓来,看着倒像一口气长了三五岁。
姜遗光没理会她的调侃,从包裹里取出一筒卷起来的卷轴,摊开,是和送给阿寄那份一模一样的地图,让她收好。
他不在的这段时期,赵瑛从公主身边结识了不少人,又从公主口中隐约得知皇室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是以她摊开地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就是九鼎位置所在?还没找齐啊……”赵瑛好奇地看着画卷,“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太简陋了吧?真有人能看懂吗?”
姜遗光:“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其他人看懂的。”
赵瑛:“这图……要献给上面吗?”
“嗯。”姜遗光点头。
“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忠臣。”赵瑛有事没事就喜欢刺他一句。
姜遗光:“有利可图,何必自己藏着。”
赵瑛不禁笑出了声:“利?给你多大的利?他们找到九鼎求长生,你能得到什么利?别告诉我你缺钱了或者想个官儿当当了。”
姜遗光:“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呢?”
赵瑛的笑一下子收了:“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姜遗光死活不肯说,赵瑛知道问不出来了,转口问起他带来的那批人。
那批人自称来自一个叫月泷派的江湖门派,月泷派又据说和黎三娘所在的门派交好。虽然这话赵瑛是不太信的。
她没见过黎三娘,却看过她的卷宗,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那是个有“侠士风范”的奇女子,若不是成了入镜人必须收敛锋芒,她必定会成为名声响彻江湖的一代女侠。
而姜遗光带回京的那批人……品行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她可不觉得二者之间会有什么交情。
不料姜遗光却说他们可能真的认识。
姜遗光特地大张旗鼓地在蜀地传出黎三娘的名号,又把双剑的消息传出去,自然引来一批江湖人上钩。这些人大多找错门,被赤月教不是收到门下就是给灭了,有几个机灵的马上攀关系提到黎三娘,就被姜遗光带走了。
那些人口里的黎三娘事迹不像编的,更别提他们还有一幅画,也不知是哪个长辈传下来的,据说上面画着的人是黎三娘门派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