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发觉,自己背后都被冷汗浸透了,湿冷地黏在背后,格外不适。
鬼没有盯上自己。
它去追姜遗光了。
黎恪站在原地,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
他并非全然无情,若非必要,他也不想手上沾着人命。但现在看来……死劫最危难当头还没到,他们现在对如何破局毫无头绪。
在这之前,要是姜遗光被杀死,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恶鬼有多么可怕,没有人不了解。
论交情也好、立场也好,他必须选择姜遗光。所以,他只能选择杀其他人。
不要怪我,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黎恪又给了小女孩二钱银子,指指那上被门帘遮住的门框,再度示意让她打开。
小女孩不明所以,白花花银两在她眼前一晃,还是去了。
这回,黎恪走了进来,站在离门口不远处,慢慢地,一点点扭头看向房内。
姜遗光所说的什么白发老妇人、大红寿衣,通通没有。床上躺着个枯瘦到皮包骨的老人,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花白头发稀疏,薄被盖在她身上也毫无起伏。
她应当是吃过饭不久睡下了,眼睛紧闭着,狭小昏暗的房间只有侧边顶上一扇小窗户透进些光。一股奇怪难闻的臭味从房间里传出来。
小女孩问他:“贵人,还要看什么吗?”
黎恪没听懂,不妨碍他把钱塞进小女孩手中,转身离开。
……
姜遗光在村里胡乱地走。
他的头依旧在痛,但比之前好很多。
只是,他眼前仍旧会出现那老妇人的幻象。
老妇人从家里追了出来,肚腹朝上,四肢反折着爬行,它的速度起初很慢,手脚和普通老人一般不灵便,到最后渐渐快起来。
姜遗光无论跑到哪里,那老妇人都能不断接近他。
越接近,他的头就会越痛。
姜遗光必须不断跑,一刻不停,否则,他很快就会被老妇人追上。他步伐匆匆,边跑边去寻其他几人。
即便暴露也无所谓了,他想。
村里路面杂草丛生,姜遗光专门往草地稀疏的地方去,那儿被踩踏多了草才长得少。可是这石头村里满打满算也就二百来人,绝大多数妇孺都在家中做吃食,小孩坐在门口玩,看见他匆匆跑过,也只往门槛里缩了缩身子。
他绕了一个大圈,往村口跑去。
……
镜外,兰庭山。
羽林军仍旧镇守在山下,不许任何人过。所有人皆以布巾遮面,头戴斗笠,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不让那些东西碰到自己。
是的,大火烧山后飘出的灰烬,被风一吹,就能将人的皮肉都融下来。
不止李大一人中招,先前围在山下哭泣、跪拜的那些人被吹了二十来个,哭着哭着一抹脸,发觉自己的脸没了,抹脸的手的五个指头也跟着融成肉块,一个个都发了疯,乱跑乱叫时,全部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羽林军对外宣称有反贼逃进了山里意图谋反,还杀了不少老百姓。这下叫大伙儿都不敢去兰庭山边上祭拜了,生怕自己要么被反贼杀了,要么当做反贼同伙抓起来。
营帐外,地上铺了二十来具死状诡异的尸体,黑布遮得严实,还拿石头压牢边角以免被风吹起。
那些死人的家里人来了不少,跪地哭着喊着想给自家人收殓尸骨,可这样的尸体怎么能放出去?真叫他们看见,麻烦就大了。
羽林军之中也不过十来人知道内里详情,个个都明白这不能往外说,领头的副指挥使据说请来了“高人”,可拿高人上山都大半天了,也没见好,吹来的灰反而更多了,厚厚地堆在地上,吹得营帐外也裹了层黑厚的泥。
一些人心里不免发慌。
那位高人该不会也……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高人没下来前,他们就不能上去,只能在山下等。要是过一日还没下来,就需再去请几人来。
一群人等到了第二日子时,山上陡然刮起一阵大风,呼呼地简直要把营帐都给掀翻。
但这一回,吹下来的风里再没有了灰烬,而是带着正常的大火烧山后的焦糊气息。
大风吹开地上压黑布的石块,露出底下尸体被融抹掉的一张张奇怪可怖的脸。又吹开一两个羽林军牢牢盖在脸上的斗笠,往他们脸上擦去。
什么事也没有。
就连笼罩在山头的阴云似乎都散开了,点点星光毫不遮掩地往下照,夜空明净。
副使不由得大喜过望——果然,黎恪解决了那事。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黎先生即便收了鬼,想必也筋疲力尽。副使便点了十人,叫他们抬着小轿上山去寻,务必把黎先生请下来。
那十人得命,架起一台小轿往山上去。
……
黎家,蕙娘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知晓夫君有心事瞒着自己,今日说去会好友,也不知是去作甚。可观黎郎言行,他向来坦荡荡大丈夫举止,不屑掩饰,他不会在外狎妓作乐。
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那些银两,又是从哪儿来的?
乔儿翻个身,撞到了墙,哇哇大哭。蕙娘连忙去哄,可乔儿这回哭得不依不饶,怎么也停不下来,很快就把祖母吵醒了。
阿嬷人好,从来不说她重话,只是从那屋里传来的咳嗽声也跟乔儿的哭闹一样止也止不住。蕙娘不禁心里酸涩,忙哄着把乔儿拍睡,又匆匆下床去了祖母屋里侍奉。
老人靠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蕙娘给她拍背倒水。院里,丫鬟揉着眼睛给小炉子生起火,炖了一小盅梨子,清甜的香气往里飘。
“阿嬷,我炖了梨汁,喝一点吧。”蕙娘把人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软枕。老人浑身无力,被她扶坐起来,汤匙送到嘴边也不想喝,摇头推拒。
“我……我……”
“阿嬷,您想说什么?”蕙娘凑近了听。
老太太常年嗓子里卡痰,声音嘶哑,喘不上气来,蕙娘亲自给她拍背吸痰,这才叫老太太顺了些气。
“我梦见……我梦见……”
“梦见什么?阿嬷你梦魇了吗?”蕙娘更急。
老人摇摇头,浊泪满腮。
“我梦见虎头了,我梦见虎头出事了……”虎头是黎恪的小名,自他入学后,家里人很少再用这个名字叫他,今日也是情急才忘了。
“虎头出事了……他被关起来了。”老太老泪纵横,拼命去捶自己不争气的腿,“他被关着,有人要害他……”
一席话叫蕙娘不禁心惊肉跳,连忙去哄,好不容易哄睡下,里屋又传来乔儿的哭声。
梦亦有灵。阿嬷和乔儿今天反常,夫君今天没回来,该不会真的是……呸呸呸,一定不是,一定不是,过两天就归家了,一定不是……
蕙娘一夜心悸难眠。
第二日,蕙娘让丫鬟看好乔儿,自己往街上去。
家里买了三个下人,一个专门服侍老太太的,一个服侍公公的,还有一个做些杂活帮厨,今日托人捎口信来说自己病重起不来身,蕙娘只好自己往街上去买菜。
穿过一条路口,正要往里去,蕙娘就瞧见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一条送葬队伍,顿觉晦气。
一队人披麻戴孝,头上扎白巾,撑起了白色的幡子,素白布条飘飘摇摇。蕙娘站在路边避了避,心说等会儿还要买些柚子叶驱邪。
她站在路边,将一旁同样躲避的行人的话听进耳中。
“这又是哪家的?好气派。”
“听说又是方家,就住城东的那个。”
“怎么又是他们?这都第几个了?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嘘……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
蕙娘听得心里不安,往边上又走几步,约摸是心里太慌了,她只觉得那群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身上都带着无尽的寒意。
八个力士抬棺,漆黑庞大的棺材从蕙娘身边缓缓经过。
蕙娘隐约听到了棺材里传来的抓挠声。
听错了吧?她想。
第71章
蕙娘挑挑拣拣, 买了不少菜,才挎着菜篮回去。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不安,抬头望望四方城顶清透的蓝天, 阳光照在身上也觉有些寒冷。
这种预感, 一直到中午黎恪也没回家时, 变得更深。
黎恪的小厮跟他一起出门去,吃过午饭后不久才回来,站在院子里告诉她夫君有事要忙, 可能还有几天才归家。
说这话时,小厮垂手,眉目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
蕙娘一开始不高兴,后面就忍不住惊慌, 问什么小厮都不愿说,只道过两天就好,她如何放心得下?
可阿嬷和公公那边,她又不敢暴露, 只好对他们说夫君去了同窗家里小住几日。
蕙娘让丫鬟去厨房做饭, 自己在阿嬷房间伺候,阿嬷正睡着, 蕙娘抱了乔儿轻声颠着哄。
她心神不宁。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今日见过的那口棺材。
漆黑,沉重,几个力士扛着都觉沉甸甸, 抬着的厚木棒弯下去。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她听到了抓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荡, 一声又一声,指甲反复从木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吱啦响,从未停止。
不要再去想了,不能再想了!
蕙娘拍着乔儿的手不由得快了些,差点把儿子拍醒,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咬着唇放慢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