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灯!”
于是玉鸡卫惊奇地望见,除却身上烧的烈火外,瀛洲的万余条蓬船竟在接二连三地灭掉风灯,灯火一圈圈暗下去。楚狂的声音并传不到这样远,可舆隶们一见旁人灭灯,也随着照做。
顷刻间,瀛洲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方惊愚想起先前在蓬船上遇到的那一伙强人说过,这段时日天光不好,楚狂挨船挨户地向舆隶们打过招呼,要他一发号令,便将风灯灭去。转瞬间,天海黑茫茫一片,像被一张大黑布罩住,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海风不息地吹,呜呜噎噎。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鸡卫迷惑不解,这时楚狂的身影也在他眼前暗下去。只依稀能看见他行了一礼,笑道:
“大人做过噩梦么?我被大人在瀛洲折辱的数年里,夜夜寝不安席,被恐怖魇魔所困。现今当轮到您了,在您受‘仙馔’所蚀而死前,我也想教您尝尝怵惕滋味。”
青年的影子融进黑夜里,便似一滴墨坠进砚池。这时阴风大起,冷雨绵绵,周遭的一切静无声息,仿佛所有生气已然远去。唯有他的笑声狰狞可怖,清晰入耳。
“大人安心睡下罢,天已擦黑了。”
楚狂轻声道。
“这是您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而我便是您的缠身恶魇。”
第78章 魇梦噬魂
四周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黑暗。
海风呼啸,阴云盖顶,四下里阒无人声。雷泽营和青玉膏宫的军士、方惊愚、楚狂等一干人尽皆消失,仿佛已融化进这片暗色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楚狂说的“梦魇”又是何意?玉鸡卫满心疑问,但当务之急是要自此地脱身。
堂堂玉鸡卫竟要自一群庸人手里脱逃,这听来是一件可笑事。然而他此时因服食太多“仙馔”而身躯糜烂,一阵清风都能教他行将倒坠。他听到自己血肉簌簌掉落的声音,不一时两只胳膊便露出森森骨节。虽然疼痛,这却倒给了他可趁之机。乘皮肉脱落,身上铁链略松,他悄声挣脱桎梏,先前紧擎住链子的舆隶也似云消雾散了一般,仿佛无人发现他的蹿逃行径。
玉鸡卫跌跌撞撞,欲向青玉膏宫逃去,但巨大的突冒船挡住去路。他想像以往一般伸手将其搬开,可一抬手,只见到两条白厉厉的骨头。
玉鸡卫心中涌上一阵惊怖,他要去寻药包扎,要回到金碧辉映的青玉膏宫里!一日前,他身边尚是佳人环绕,软玉温香,可过往唾手可得之物在此时仿佛遥不可及。再走几步,他便促喘不已——此时的他已俨然是位病骨支离的老者了。
突然间,一道劲风袭来。
玉鸡卫忽而感到自己的身上被咬了一口,剧痛无比。他大叫道:“什么人!”
他伸手一摸,腿上湿淋淋的。将蘸湿的手指放到鼻下一嗅,全是血的味道,原来他被咬去了一块肉。
玉鸡卫大惊。在黑夜里,他看不清袭击者的身形。是人,还是兽,抑或是无形的怨魂?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切皆是他的敌人!
于是他始知为何人如此惧怕长夜,黑暗里会潜藏着无数教他始料未及的危险。这时身上又是一痛,仿佛有恶兽又向他狂啮一口。玉鸡卫惨叫一声,只觉四野八荒好像有一群饿狼扑来,将他当作猎物觊觎,不停在他身上咬啮伤口,要他血流至死。
逃!他而今只能慌不择路地逃!
他四下挥打,却总打不着那鬼魅似的狼群。可撒开腿,又深觉自己的老迈,才跑短短一段路,便气喘如牛。他在步矴上几次滑落,在驰道上踉跄奔行。可不论在何处,他皆会被狼群追咬。玉鸡卫往时满心厌恶黑夜,因夜色会教他想到银面人的那袭皂衣。现今他置身昏黯里,不由得觉得自己好似时时被银面人注视着,被其步步紧逼。想到此处,他愈发战战兢兢。
这时他望见前头的黑暗萧疏了些,遥远处有只红灯笼,赤亮亮的一点,是黑夜里唯一的光。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处奔去,途中不知又被恶兽咬了许多口。待走到那光前,无形的恶兽却退去了。玉鸡卫低头一望,只见自己已身披数创,然而那并非野兽咬啮的伤口,显是刀刺斧砍所致。于是他哈哈大笑:
“一群含鸟猢狲,装神弄鬼!分明是有一伙人藏在暗处,偷袭老夫。若再有敢对老夫舞弄刀枪的人,看老夫不将他撕个稀巴烂!”
他向四周狂吼,然而黑暗里却丝毫不起波澜。玉鸡卫得意地想,这一群懦夫到光亮处便不敢对自己动手了。他索性在此踞守,看看胆敢暗害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伙人。
可不知等了许久,漆暗里皆没一点声息。玉鸡卫血流不止,头目森森,知晓自己不可在此地久留,却又不敢踏进黑暗。灯笼摇曳,洒下一片如血红光,凄风环绕,世界里仿佛唯有他一人。
他忽听见一阵蚊蝇声,扭头一望,却见灯笼下的浮桥上摆着一物。
玉鸡卫眉头子蹙作一个结,他慢慢走过去。覆在那物上的蝇虫轰一声飞散了,露出其下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孔。那脸孔鸡皮鹤发,紧阖双目,却是自己的头颅!
一时间,玉鸡卫如遭五雷轰顶。
为何此处会有自己的颅脑?他摸了摸自己脑袋,还好好长在脖颈上,只是其上伤创甚多。不,说到底他现今仍活着么?他莫非早在方才毙命,现今见到的一切都是阴府中的惨景?
所以他奔走许久,皆不见一个活人!他被泥犁鬼卒一路追砍,任他怎样撵也撵不去!一时间,所有古怪异状皆有了解答,玉鸡卫惊恐万状,大声疾呼。
这时四面漆黑,除却这一点红光外什么也望不清。玉鸡卫忽想起渔民们曾在海边捕起一种琵琶鱼,这鱼多在深海里游动,灯笼样地发光,引来小鱼,再一口吞食掉。
现今的自己便似被琵琶鱼的光亮引来的小鱼,来到这里便是自坠机阱。
这时他听得前方的浮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笃笃地响。他怔住了,一时忘了逃,死盯着声音来处。
一个影子自黑暗里浮出,浸在了赤红的光里,一身皂衣,清癯身形,脸上似笑非笑,竟是楚狂。
见了楚狂,玉鸡卫反松一口气。“小贼咬虫,果真是你在捣鬼,故弄玄虚!”
楚狂笑吟吟道:“大人在说什么话,我何必故弄玄虚?”
“你布置成这番模样,不就是为了吓唬老夫么?想必这人头也是用油彩装饰而成的罢?”玉鸡卫踢了一脚地上的头颅。
“大人说笑了,您胆比天大,小的不会费心去吓您。”楚狂说,“这里分明就是阴府,您怎样蹿逃,都回不到人世的。”
忽然间,阴风大号,红灯笼狂颠乱颤,红光骤舞。玉鸡卫一眼望去,惊见四下里渐渐冒出人影来,可千千百百个人,形色各异,有的着绿,有的抹红,有的老,有的小,脸孔却皆是楚狂的模样!玉鸡卫不由自主地道:“你们别过来。”
然而楚狂们非但不停步,反而一个个向他聚过来,他们手里拿的是鱼叉、钩网、石菜刀,脸上都挂着狞笑。无数刀叉如雨般落在他身上,这时玉鸡卫才明白那在黑暗里吃人的恶兽的真面貌。在自己穿过夜幕时,无数忿怒的楚狂挥舞着兵器,对他千刀万剐。
他终于发狂似的大叫一声,转身自那汹涌的人潮前逃去。不知在黑暗里逃了许久,只见眼前出现一个女僮,拈弓搭箭,金仆姑在弦上闪闪发光。她微笑着看他。
他惊恐地避开,向另一个方向的黑暗逃去,那里却站着一个着皂袍、戴银面的人影,手执承影剑,好似要出红差的刽子手。
玉鸡卫连连道:“别杀我,别杀我。”但他转眼一想,见到这些人,兴许自己早当死了。他转身又逃,身上又不知挨了几十刀。后来他才察觉这里当是刑架,他被绑缚其上,在受着凌迟的酷刑。
转了一道浮桥,逃到一处,他又见一个着竹纹绣衣的青年拦在眼前,目光冰冷,是方惊愚。玉鸡卫浑身绷紧,方惊愚掂着手里的毗婆尸佛,忽斜了一斜身子,让他自浮桥上走过,说:“走罢,我不是你最大的仇人。”
到了此时,玉鸡卫已然精疲力竭,仿佛落入一个迷宫,不晓得出口在何处了。他太累、太倦,感觉这梦魇似无尽头。这时他抬眼望见前头有光,拖着如铅的身子奔过去,却见那光摇摇曳曳,赤红如血,还是原来的那只红灯笼,灯下也依旧站着原来的那位楚狂。
楚狂微笑:“大人怎又回来了?看来是做好谒见五殿天子的打算了。”
玉鸡卫惨叫一声,扭头便逃。然而不论他怎样狂奔,皆寻不到出路。兜兜转转,总会回到那红灯笼下,望见在那处背手而立的楚狂。而他每绕一圈,身上便会又添新创。
他终于是走不动了,低头一望,身上皮开肉绽,被活剐剥皮了一般。他最后一次来到那片红光下,此时已腿不能行,只得难堪地爬了。这时楚狂却不在,惟那鲜血一般的红光闪闪烁烁,像一只凝视着他的眼睛。
“出来!出来啊!”
老人终于抑止不住地大吼。
“贼骨头,有本事便一刀杀了老夫!老夫是仙山卫里的魁首,是玉鸡卫!堂堂正正地走出来,看老夫不将你大卸八块!”
不知喊了许久,却无人来顾他。他血流不止,如钉在地上的一只凄零飞蛾,徒劳扑翅。堂堂玉鸡卫最后只得在此地风吹雨浇,身怀无限恐怖,血流至死。他惝恍伏地,眼前云遮雾罩,啮人的恶兽仿佛再度自四周出现,刀枪斧钺源源不断地落于他身上,教他一阵哭天嚎地。
这时他望见阴影的尽头站着一个青年,皂衣白脸,冷眼看着一切,仿佛一个鬼差。他对青年声嘶力竭道:“大仇得报,你满意了罢!”
青年说:“独我一个满意有何用?你仇家甚多,得教他们一个个皆趁心才行。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今日落到这境地,的确是这个道理。”
“‘阎摩罗王’……‘阎摩罗王’!老夫不会放过你!”
青年神色不变,道:“自九年前被你带走后,我便早做了恶鬼了。你如今下地府,还该是我晚辈。放心去罢,油锅剑树等着你呢,不过在你死前,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他环顾四周,“你草菅人命,现在站在你身畔的皆是你曾祸害过的人,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么?”
老者举头一望,果真有许多张脸簇拥在自己身边,然而一张张脸盘皆生得同模同样,苍白底儿,带着戾气的一对眼,其中一只是猩红的重瞳。他大笑:“哪里有许多人?分明都是你!你,你,厉鬼一样的你!”
老人仰天大笑,眼珠乱颤,显已陷入疯狂。青年长叹,低下身来,揪起他发丝。“既然如此,那便只记我的名姓罢了。”
“你是……谁?”由于仙馔之故,这时老人脑袋里如糨子一般,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了,却记得对这青年的深深的恐惧。青年不答话,只是安静地看他。突然间,老人口里爆发出一通高亢笑声。“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阎摩罗王’!”
青年默然不响。老人迟疑片晌,下苦动作脑筋的模样,一壁咯血,一壁道:“你、你是……你有个……后来取的名姓,是叫楚……楚狂……”
那人仍是沉默,目光冰冷。这时风潇雨晦,头顶的红灯笼狂乱摆荡,招魂的鬼手一般。那血光和他的眸子渐渐重叠,照得老人浑身觳觫,仿佛置身于五殿上,听候阎王发落。
青年摇头,揪起他头颅,与他对视。
突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传来,青年一剑刺穿他身躯,却巧妙避开了脏腑,这样能教他痛苦万分,却不会当即别世。剑刃旋动,老者哀嚎不已。
“记住我的名姓,投往阴府去罢。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顶着这名头。玉鸡卫,今日向你雪耻的不是旁人。”
潇潇冷雨里,青年眼里似烧着极炽烈的火,神色却寒冽。他伏在老人耳边,轻声道。
“我是方悯圣。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往后永生永世,我都会是你的压身惊魇。”
第79章 雨消云散
鏖战了结后,数十根如椽的大铁链子在青玉膏宫前架起,织成一张密网。
密网中央缚着一位老者,遍体血污,身上皮肉翻卷,却仍不死,只是流涎傻笑,已是疯了。
受了这样多的伤创而未断气,这老者确是十分异于常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有人靠近,便惊恐挣动,叫道:“阎王,阎摩罗王!”
舆隶们自四面八方围来,对他瞋目切齿,显是与他有着滔天血仇。人人拿石子儿、臭鸡子掷他,拿棍棒撵他,有人甚至一刀割下他膫子,惹得老人一通鬼哭狼嚎。
与阴惨惨的青玉膏宫相比,街衢里却喧阗火热。一盏盏风灯次第亮起,一时间,瀛洲灯火通明。浮桥上闹市一般,舆隶们高跷踩街、太平乐、舞龙,十分热闹,人人额手相庆,急急巴巴地奔走相告:“玉鸡卫恶有恶报!”
玉鸡卫统摄仙山数十年,终于再不能作恶。青玉膏宫的军士们则被舆隶们押在牢槛里,打算往后慢慢清算他们的罪过。瀛洲之雨虽未歇,但万家灯火此时连缀成一片,璨璨生辉,远远望去,仿佛海上长出千百只太阳一般,格外暄暖。
受伤的雷泽营军士们回船休憩,其余人则流连街巷,张筵设戏,吹竹调丝,席面上摆平日里绝不舍得用的鲍翅、鱼浮和九孔螺,每一样菜都鲜香味美,教人痴醉其间。
这场恶战之后,司晨静养了七日,伤势竟已渐渐好转。她因是玉鸡卫之女,身子较旁人健实,除却创伤仍作痛,神智却已清醒了。她坐于藤椅上,被军士们抬到雷泽营船栈上,只见帐里已设飨宴,人人过来与她敬酒,热情地叫道:
“司姑娘!”“司晨!”
有人欢喜道,“这回多亏司姑娘指示,小的们才有命回来!”
司晨赧然,连连摆手:“说哪里话?分明是你们自个厉害,我没起什么大用。”
因她伤未全愈的缘故,兵丁们也不强求她推杯换盏,只簇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司晨在人群里热烘烘、暖洋洋地过了一夜,心里极是熨帖舒服。
过了些时候,人稀了些。有人来寻她,正是任草鞋。任草鞋将她的藤椅慢慢挪到角落里,自己也寻一块石头坐下,笑着对她道:“司姑娘,你今夜可是个大红人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机会。”
“是什么话?”
任草鞋自胸口摸出一封绉巴巴的尺牍,交予她。“我有物件想给你。这信小的已留了许多年,是当初玉玦卫大人留予你的。”
司晨听了,一颗心忽怦怦直跳,仿佛胸膛里头藏着一个兔子窝般。她嗔道:“怎么不早拿给我看?”
任草鞋道:“大人说过,需到一个时候,司姑娘才能晓得这信里的意思,小的觉得而今便是那时候了。”
司晨接过信,手里打颤,这时又听任草鞋道:
“其实玉玦卫大人早知晓你是玉鸡卫之女的。”
听了这话,司晨如遭晴空霹雳,手脚冰凉。
“非但是玉玦卫大人,玉鸡卫也知你是他生女,在你身边安插有眼线呢。玉玦卫大人虽知道若同你有太多牵系,势必会暴露自己行踪。可她不愿藏掖着,她说,她一辈子只愿光明磊落地活,她也想教你昂头挺胸,哪怕是在玉鸡卫面前也绝不折颈。”
司晨的眼圈忽而红了,她低头看手里的那封信,轻薄而泛黄的一张纸,好似一片尘封已久的枯叶。她问任草鞋:
“你知道里头写着什么吗?”
“听玉玦卫大人提过一二,她说其中写着对姑娘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