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晨慢慢打开缄封,仿佛剥去一层层茧壳。
在看清那信上的字眼时,她突而脸上冰泮雪融,莞尔一笑。任草鞋看到她将信郑重地合起,从怀里拿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点燃了它。
任草鞋吃惊:“司姑娘,这可是玉玦卫大人留下的亲笔信……甚是稀贵,你为何要烧它?”
司晨笑而不语,信里只有一个字,而这便是玉玦卫大人想让她成为的人。像火一般炽烈,可放光热的人。
她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白光清亮,如一枚玉玦。一阵清风拂过,她手里的灰烬被掠起,慢慢盘旋,上升,好似破茧而出的蝴蝶,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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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血的砭镰、银针、剪子一件件放在木托里,被码得齐齐整整。此时的凤麟船中,如意卫在盆中洗净双手,神气地叉腰道:
“好了!”
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惨白脸色,身上尽是肠线缝合的痕迹。如意卫打量着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她又递过一只番莲纹小盒,对青年道:“这里头是羬羊膏,涂了能去腐生肌,不留伤疤。别看你现时是个丑八怪,没几月身子便又变回光亮亮一片了。”
那青年艰难地接过,道谢了一声,只是脸色沉静,不十分欣喜的模样。如意卫不服道:“你这丧脸小子,不晓得老身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将你那碎骨剔出、铸好铁架后再缝回身子里。不过这回老身往龙首铁里掺了些天山金,韧劲儿更足,也难折断了。”
方惊愚说:“想不到大人多才多艺,连冶铁的活儿也会。”
如意卫嘻嘻一笑:“老身虽不会,可倒有不少将锤子、摁子使得利落的标下。若非如此,还治不得你这碎骨之疾。”
青年缓缓起身,脸色登时一青,剧痛瞬时如急电一般蹿遍全身。玉鸡卫当初按断了他浑身的铁骨,如今为将其补起,他吃足了苦头。他低头望一眼手里的小盒,忽问如意卫道:“此物还有多的么?”
“殿下好生贪心,要这么多羬羊膏作甚?”
方惊愚想起楚狂身上百十条深浅不一的伤疤,像蜈蚣一般盘踞在那人身上,仿佛要将其割得支离破碎,道:
“有一个人身上带了许多伤,我想把这盒膏给他。”
如意卫道:“此物罕有,老身也仅得一盒。殿下金身玉体,且用着罢,还能有人比您更金贵么?”
“有。我不过是白帝之子,那人却敢自称是阴司老子呢。”方惊愚点头,“烦大人多费心,若有见着多的膏药能帮留着一盒,在下不胜感激。”
他与如意卫寒暄一二句后,走出了凤麟船。船外细雨铺天,可因四周喝五吆六声此起彼伏,并不教人觉得冰凉。方惊愚重创新愈,新换的铁骨擦着肉,一动便痛,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不远处的浮桥上摆起花台,扎着五彩斑斓的油纸架,上头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台下正坐着不少雷泽营军士,见着方惊愚,很热切地招呼:“殿下,您的伤好了?”
方惊愚摇头:“还未好全。”
“那得多滋补滋补!”兵丁们笑道,又有人叫道,“愣着作甚?快给殿下拿猪髓汤、乌鸡来!”
方惊愚摆手,却听他们笑道:“既然殿下伤势未好,那便不敬酒了,您便吃吃咱们瀛洲的‘五色饮’罢。”有军士将木托端来,只见托中有五只小杯,摆作梅花似的形状,原来是以滂藤、酪浆酿作的,上浮梅子、桂花,清甜可口。方惊愚吃过几口,心里却想,“不知楚狂喜不喜欢?”后来又见他们端一道菜“龙女一斛珠”上来,鱼里嵌碧绿莲子,招呼自己同吃同喝,心里也在想着:“若是楚狂在,他当是要大快朵颐的了。”
这几日来,他因要重铸铁骨,几乎不能动弹,在凤麟船的榻上度过,昏昏噩噩。此时遭凉风一吹,骤然清醒一般。环顾四周,只见小椒、郑得利也混在人丛里,鼓动腮颊,大吃大嚼,人丛熙熙攘攘,却独不见楚狂的影子。
突然间,方惊愚伸手拨开人群,向冷僻处走去。不少人追在他身后喊:
“殿下——殿下!”
方惊愚头也不回道:“失陪了,我有急事要办。”
人影渐稀,天上的星子却愈来愈密匝。绵绵丝雨里,天上薄云如纱。溟海微波万顷,雨落在上面,仿佛满世界都在沙沙作响。远方的人群是明艳的,海是漆黑的,而那人夹在其间,是一层淡薄而寂寞的灰。
于是方惊愚走过去,楚狂回过身来,两人目光相接。
一刹间,他们二人间都似有要说不尽的话。方惊愚拄一根藤杖,歪斜站着,病恹恹的模样;楚狂也脸无血色,手里紧攥一张素绢,身上披着那件方惊愚送予他的竹纹绣衣,衣衫却实实勾出了他的清减身形。
楚狂淡淡一笑,乌黑的发被细雨打湿,柔顺地垂下来。他说:
“殿下怎么叨光来寻我了?”
在杀玉鸡卫时,他狂乱如恶鬼,掀起腥风醎雨,此时见他恬静的模样,方惊愚反倒如在梦中,道:“你才是大功臣,应是座上宾,怎么不和大伙儿坐在一起?”
“我是你家的奴才,是小角儿。今夜你才是唱主角的一个,只我一人独霸着你,未免太教旁人伤心。”
方惊愚道:“他们都有人陪,可你没有。”
“殿下是在可怜我么?”
“我在可怜我自己,谁都想要同我嘴儿舌儿地说话,拉我酬酢。可我分身乏术,便只能选最需要我陪的人。”
楚狂定定地看了他片晌,转过头:“我才不需要你。”
方惊愚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件物事显露在月光下,一张染血的素绢,一柄梅花匕。楚狂愕然,那只手因紧握着匕刃而流血。
方惊愚的眼神一刹间变得锐利难当:“那你拿这物是想做什么?”
楚狂目光躲闪,故作轻松:“这是拿来割苇带用的,办事时方便。”
方惊愚道:“污言秽语,不要脸。”楚狂道:“正人君子,假惺惺。”
话说到这处,楚狂忽而如鲠在喉,眼睫扑朔,很绝望的模样。方惊愚问他:“怎么了?”
楚狂道:“我改不掉了,我出口成脏。”
“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你就是这模样了,何必要改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狂又说:“本性?你知道我的本性是怎样的么?”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这时天上月色分明,海上晦暗不清,楚狂的眼里也雾蒙蒙的,像能滴水。他宁静地望着方惊愚,带着灰心冷意之色。
“所以呢?”方惊愚又将话绕回来,“你拿着这匕首是想做何事?”
楚狂不说话,垂着头。方惊愚的心是和他隔层膜的,不懂得他心里的灰暗。
玉鸡卫死了,他本该欢喜,可欢喜过后是莫大的空虚。他的一生便似一支箭,一开弓便没回头余地,只为复仇而活。而今他射中了标靶,此生也当到此为止。方惊愚在花台下被雷泽营军士簇拥着时,他远远望着,心里生出酸涩。方惊愚身畔再不会缺人陪伴,他一个又残又痴的疯子,怎配为白帝之子扶辇?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的光景。他走进人丛里,军士们围着他打转儿。有人嘻嘻笑着问他:“阿楚,玉鸡卫败你手下,若在蓬莱,你也能捞个仙山卫的位子坐坐了!”又有人作火者模样,虚虚作个颁圣旨的手势,拿腔拿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时有人道:“别念了,阿楚不识字儿!”
众人顿时一阵哄堂大笑,又有人道:“阿楚,‘五’字怎么写?”
楚狂接过他们递来的柳枝,在地上胡乱比划,最终还是没写出来。兵丁们笑哈哈道:“这分明是三个‘三’字。”
“罢了,罢了,阿楚是要同咱们做一辈子粗人的。有些人生来便是读书写字的脑瓜子,咱们便是只会啖肉吃酒的俗客。”有人说。这时另一人道:“阿楚,莫要灰心,笨鸟先飞,你多学学,往后指不定能考秀才。”
听了这话,楚狂却沉默寡言,手在颤抖。这些人不晓得他的过去,他脑筋被箭扎坏了,“仙馔”虽救他一命,却教他脑子更发昏盹不清。他再也看不会字,什么仪礼皆不记得。且时常发狂、昏厥,昼夜不分。他努力地想念书习字,却记不住。他已是个傻子、疯子了。再不是那个才藻艳逸的方悯圣了。
他站起身,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唾骂旁人道:
“入娘贼,什么秀才,待老子考个状元回来,教你们争着吃老子溲水。”
兵丁们哈哈大笑,却教楚狂更发心死。他在污浊处待了近十年,早被下流气浸透了,张口闭口都是秽语。楚狂走了几步,又听得军士们哄笑道:“阿楚,你又要去睡殿下,不想同咱们待在一块啦?那得先拾掇好再去,瞧你而今这模样,怕不是殿下要将你当叫花子撵出来!”
楚狂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着松垮垮一件竹纹绣衣,其上却孔孔洞洞,在与玉鸡卫的鏖战里被扯得如腌菘菜叶子一般,破烂地垂着。衣下是乌七八糟的细布,裹着创口,也被血浸得又红又黑,一派肮脏的模样。他心里忽尖锐地一痛,一是为自己的不堪,二是为如此不堪的自己却同兄弟行了苟且事。他慢慢走开,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走到浮桥边,四下里静了些。他望着海面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漾动不清,在浪声里分崩离析,心里痛,五藏六府也痛。他忽而想干哕,这是一直以来的老毛病了,取出素绢捂在口上,猛咳了一通,放开时却见一片红殷殷的血。
楚狂看着那血,愣住了。
他忽想起为杀玉鸡卫,自己吃了太多肉片,身子骨早败坏了。他扶着桥头石柱艰难坐下,剧痛教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待醒来时,远处游人如织,光光灿灿,方惊愚被人丛拥簇,如星拱北辰,独他在暗处里,身子被海风浸得凉透。
身上硌到一块硬物,他取出来,是一柄梅花匕。
楚狂颤颤地举起那匕首,鬼使神差的,他将匕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复仇之后,他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欣喜自在。他的身子已残破不堪了,心愿也已了却,在世上还有何执念?即便没有自己在,弟弟也能过得很好。他不过是自阴府血河里爬出的恶鬼,本不属于人间。他已太倦、太累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人丛,这时却见方惊愚拨开人潮,向他径直走来,将光甩在身后。这时他忽有一丝惊惶,将梅花匕收起,忙乱里不慎割破了指头。
“楚狂?”
一声呼唤将楚狂自回忆里勾回,楚狂扑眨眼睛,望见方惊愚正忧心地望着自己。
方惊愚道,“你怎么了?又不讲话,净在这里发呆。我方才问你,你为何要拿这匕首,又想做何事?”
他口气本是咄咄逼人的,因他心里有一丝后怕。今夜的楚狂看上去不同寻常的脆弱,仿佛是一放手便会散去的轻烟。
楚狂凝望着他,忽然间眼睫一颤,泪珠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这泪来得突然,但因楚狂神色不变、身子也不动,便似一场急雨浇到了泥塑之上。突然间,楚狂嘶吼出声,撞进方惊愚怀里。方惊愚吃了一惊,不自主地将他搂紧。他第一次见到楚狂痛哭失声,泪眼滂沱。
月色雪白如霜,烟雨苍茫,天地茫茫浩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两个伶伶仃仃的影子相互依偎。这是压抑了九年的苦楚的哭声,无比惨厉。方悯圣受尽折辱,却始终犟颈不从,不曾掉过一滴泪。而在今夜作为楚狂时,他终于能让悲伤决堤泄洪,冲垮心防。
第80章 为你而活
天上疏落落缀着几枚星子,如一只只静谧的眼睛,凝望着人间的一切。星幕之下,一对人影正依偎在水畔。
楚狂方才大哭了一场,眼圈儿抹红。他的悲恸压抑了太久,总算在今夜得以倾泻。方惊愚虽不解他心意,但晓得他那真切的苦楚,一直默不作声地抱着他,轻拍他的脊背。最后楚狂哭倦了,倚着方惊愚肩头坐下,断线木人似的,动也不动。
夜风潮凉,方惊愚给他披上大氅,摸摸他手脚,冻得和冰棍儿一样,于是轻声道:
“去火边坐坐罢。”
叫了几回,楚狂才闷闷地摇头,然而缩颈乌龟一般。方惊愚将外衫搭在他身上,自个冻得瑟瑟发抖。硬捱了许久,铁骨与身上的伤处皆痛得难耐,方惊愚才道:“再这样下去,咱俩伤还未好,却感了风寒,未免教人笑话。”
他自顾自地说了好几句话,楚狂皆不动弹,哑巴似的。方惊愚知楚狂心中怆然,身上伤疤斑驳的人,心里也定是遍体鳞伤的。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玉鸡卫已然落败,雷泽营水师里人人都惊喜若狂,怎么楚狂却欲自戕,又为何会兀然间痛哭流涕?他俩有过枕席之亲,肉贴着肉,神魂却天各一方。他不知楚狂所想,楚狂也不懂他所思。事到而今,他尚不了解此人。
楚狂依旧缄默,细雨将他浑身洗得水漉漉的,他眼睫低垂,眸光流转,里头星影摇坠。不知过了许久,只听他齆着鼻子,低低地道:
“那便让人笑去罢。”
听他开口,方惊愚心里忽有些欣喜,至少他不再是死沉沉一片,而是有了些生气。于是方惊愚道:“若是得了风寒,咱俩便不能出门来耍了,只得窝在褥子里,互瞪着王八绿豆眼。”
“那岂不是更好?什么都不必想,只同你在榻上耍叠罗汉,安安闲闲地又过一日。”
方惊愚用袖口给他拭泪,楚狂发出轻轻的鼻音。方惊愚忽而想,楚狂是像什么呢?同玉鸡卫相斗、死命拦在自己身前时,他像忠心护院的小狗,可如今显出的蛮劲儿又似一只小狸奴。方惊愚说:“我去盛些汤饮子来,给你热热身子。”
楚狂却扯住他衣角,轻轻道:“别走。”
他一派撒娇的模样,方惊愚心想,方才这人还说不需要自己的,但只是沉默,轻抚他脊背。但过了片晌,风吹起来,身上更凉了,刚嵌过铁骨的创口针扎似的痛。方惊愚道:“就走几步路,去暖处坐坐罢,我不会走,我就陪着你讲话。”
楚狂道:“可我走不动了。”
方惊愚垂头,这时发现他衣衫散乱,衣襟间露出一块块浸血的细布,原来他身上竟全是伤。
眼见此状,方惊愚心里一痛,问:“这些伤哪儿来的?与玉鸡卫厮打时,那肉片不是已治好了你身上的伤了么?”
“这伤本就有的,是我不去治它。我不晓得自己吃了肉片后会变成什么样。现今吃了几枚,我已是性情大变了。再吃下去,也许会变得再也不是自己,不如等伤慢慢痊愈的好。”楚狂说。方惊愚才知他为何自方才起便一动不动地倚偎着自己,原来是身上只略略一动便痛。
方惊愚怕碰疼他,便也不敢动,收了手,道:“开心点儿,大仇得报,你不欣喜么?”
楚狂沉默片晌:“没想象中开心。”
“可比起先前不得雪恨时,想必还是如今心头更畅快一点罢。”
“先前未能报仇时,我心里尚有一个念想。如今那老猪狗落败,我却不知要做什么好了。”
方惊愚说:“后半生还长着呢,什么做不得?你想周游仙山,想在瀛洲饱食安居,还是想回蓬莱做闲云野鹤,一切只要你想得到的事,莫有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