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冷淡地道:“为何要开血饵锁?我对您老人家的家什不感兴趣,何况您那盒里的大半金仆姑也早予我了。”
“拿着罢!兴许以后会用上的。仙山卫在蓬莱关外大都有驻扎处,你往后若是见着了他们留下的宝盒,那时又开不了锁,抓心挠肝,想再来寻老身开锁便太迟啦。”如意卫笑道,但旋即正色敛容,“但开宝盒儿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当是通往归墟的那扇桃源门。”
她忽而神色紧肃,教方惊愚也不由得将身子绷紧了几分。如意卫接着道:
“小锯嘴葫芦,老身予你这些血,是在为你着想呢!当年白帝出征至归墟,铩羽而返,在归墟外立了桃源石门。白帝加上十位仙山卫,统共挂了十一把血饵锁在那石门上。仙山卫之骨经‘仙馔’淬炼,刀枪斧钺皆不入,要打开极是麻烦,最简易的法子便是取到他们或其血亲之血开锁。”
方惊愚无言以对,片晌后才道:“这法子还叫简易吗?”
女僮抱手哼声道:“你奈何不得仙山卫,寻他们的血亲取血总成罢?他们的血亲里倒有许多是孬种的。”
她口气放缓了些,又道:“往时咱们仙山卫之间会给对方留下一些血,作为交好的凭证,这便是老身旧时拿到的几位仙山卫的血。老身不出瀛洲,这些血对老身无用,就交给你了。”
方惊愚捧着那小瓶,只觉沉甸甸的。这些血瓶便是开启归墟门扉的钥匙,而他还有许多把钥匙不曾寻见。一时间他心头沉重,确觉前路漫漫。
楚狂先前一直在他身后闷声不响,这时却发话道:“大人,这血饵锁是用人骨制的罢,你们全手全脚的,哪里有多余的骨头?”
听了这话,如意卫神秘一笑。见了楚狂,她眼里烁动着莫测的光,仿佛他们二人曾是故识一般:“‘仙馔’可起死回生,即便断体残肢,也可恢复如初。所以咱们仙山卫们在服食仙馔前总会先取一些自己的骨头备用,拿来做血饵锁,所以这锁称得上珍贵。”
方惊愚问:“那岂不是很痛?我这生来无骨的人倒十分羡慕你们了。”
“为了做仙山卫,这一路走来咱们不知尝了多少辛酸苦痛,区区取骨之痛,不足挂齿。”如意卫轻轻叹一口气。
她继而向楚狂摆了摆手,示意他随自己过来。
楚狂虽纳罕,却也乖乖照做。两人顺着绳梯爬到下层仓室里,一股尘封的古旧味儿飘来,仿佛此处的风许久不曾流动过。待站定了,如意卫平静地道:
“阿楚,你的骨弓断掉了罢,从这里选一根骨头,交给我的部属补缀罢。”
楚狂吃了一惊,距他们上一次讲话已过了五年。以前如意卫曾授过他箭法,可后来因他师父之死而消沉避世,再不见他。但令他更吃惊的是如意卫知道繁弱被玉鸡卫打裂之事。后来他想,兴许是方惊愚向她道明罢,何况如意卫号称无事不晓,最擅卜筮,瀛洲万事应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时借着风灯,他望清了舱室内的景色。这一看教他吓一大跳,原来满仓里都是骨头,挂在墙上,堆在地上的,颈椎骨、肋骨、骶骨,白森森的,琳琅满目,样样都有。楚狂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问:
“这是什么?”
“是你师父留下的骨头,他吃过许多‘仙馔’,每吃一回便留下些骨头做‘血饵锁’,留的骨头特别多,老身还不知应拿它们如何是好呢。若是没地儿用,索性扔出去垫海底罢了!”
楚狂无言以对。
亏他好几夜里抱着繁弱偷偷垂泪,觉得自己深负师恩,当遭雷殛,想不到师父早留有后手,连骨头都剩下许多,随他取用。楚狂叹了口气,无奈地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如意卫道:
“说起来,我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盘萦在他心中许久的疑问了,师父对此从来笑而不答,只是曾给过他一只扳指,说读懂上头的字便知道自己是谁了。
楚狂摸出那黄澄澄的假玉扳指,交给如意卫看。如意卫了然一笑:“你自己看。”
楚狂道:“我目不识丁。何况脑子坏了,怎么学都学不懂字。”
如意卫道:“你先前服了许多肉片罢?那与‘仙馔’的功效是相近的,只是也非起死回生的灵药。我听你师父说,你当年重伤濒死,能将你救回已是大幸。头上的伤虽痊愈大半,却仍伤到脑筋。且那肉片能治肉躯之伤,却对头脑有大害,教人发狂。”
楚狂点头,表明他已知晓此事。如意卫道,“可往好处想,它的效力能暂且教你头上的创伤痊愈。乘其效力没过,你赶忙看看那扳指上的字罢。”
楚狂看着那玉扳指,果不其然,上头的文字在他眼前扭动,似渐渐有了形状。
可这是瀛洲的古文字,他仍识不得,于是他攀回舱室里,向郑得利讨来了瀛洲古字的对照册子。郑得利见他讨这文化人的物件,咋舌不已。楚狂对他道:“我洗心革面了,往后要好好念书,争取早日能做天子门生。”
回雷泽船的路上,天上落起小雨,楚狂紧攥着那玉扳指,忽而想起师父的好。走在瀛洲街道上,仿佛哪处都有师父的影子。师父带他走街串巷,看花船游街、杂耍飞车;师父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引弓而射;他受了伤时,是师父负着他,在寒风冷雨里一步步走回雷泽船。
师父曾在姑射山下告诉自己,要无拘无束,如野兽一般咬断敌手的喉颈;也曾告诉他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但希望自己在知晓一切后,仍能不屈从于天命。
这两件事,他都已做到了。他重创玉鸡卫,用上了十足的兽性,又决定放弃自断之念,追随白帝之子前往归墟,这是不屈于命运。
茫茫细雨里,楚狂头颈低垂,轻轻地道:
“我已了却您的心愿了,师父。”
楚狂独身爬上雷泽船的高处,只见天高云阔,溟海如墨,黑黑沉沉。师父曾在这里弓挽如满月,射断敌桅。那时他有师父相伴,如今虽不见故人,却也绝非孤身一人。
这时天上的雨丝静静地飘着,如雾榖轻纱。他小心地将怀里的字册取出,仔细不教雨水沾湿。服食肉片后头脑那短暂的明晰感仍在,他渐渐辨出了那玉扳指上的字样。左边三个字,右边三个字,中间錾鸿鹄纹。
他想起师父的话。师父曾从手上取下玉扳指,微笑着递与他,说:“这上头刻有我的名号。待你识字了,便知我是谁了。”
他在字册上找到了那古铭文对应的字眼,突然间,心底拨云见日一般疏朗。那是一个传说里的人物的名号,白帝的纹记是释龙,而那人是鸿鹄。史书里称其有若天上璨星,光焕宸翰,杀伐狠戾,又似阎摩罗王,称他“地载灵毓,天纵骄狂”。
楚狂望着手上的玉扳指,怔神了许久。他早该想到此人是谁的。
借着天光,他看到扳指上有字,刻于鸿鹄纹之前:
“天符卫”。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师父武艺精妙绝伦,举世独有,又为何能教如意卫满心钦佩,令玉鸡卫深受重创。因其是天下真正的鳌首,位列第一的仙山卫。
但比起那高高在上、仿佛遥不可及的名头来,他更喜欢那会温柔凝望着自己,会替自己细细包扎的实在的银面人。师父不是圣人,也是血肉凡躯,也会迎来死亡。若没有这样的师父在,他绝不可能苟延至今日。
楚狂闭上眼,微微地笑了。雨丝飘落在脸上,轻轻痒痒,好似师父在抚弄他的脸庞。
这时他忽想起扳指的另一面仍有字,赶忙翻过去看,想必这便是师父的名字了。
天符卫神出鬼没,有若水中之月,世人皆不晓其真实名姓。楚狂垂头看那字册,一个个仔细比对。
可看到后来,他忽而愣在了原处。这时他忽想起八年前,师父坐在火畔向他微笑,笑容和煦又哀凉。那时的师父说:“我希望你知晓这一切之后,仍能不屈从于天命。”
鸿鹄纹之前的三个字是“天符卫”,之后的三个字却大出他所料。
那玉扳指上刻的是——
“方悯圣”。
——【卷二 瀛洲火】完——
第三卷 桃源梦
第82章 自顾孤影
天穹广袤无比,地上寸草不生。扑在脸上的风潮而冷,带着海的咸腥气。
小椒怔怔地睁眼,翻身坐起。
她记得自己先前仍睡在榻上,这一张目,却来到了个全然陌生之处,环顾四周,混混沌沌,四下里起很大的雾,茫白如幕,海里波纹层迭,聚成无数只巨大的漩涡,仿佛天地未破时的模样。此处不知是昼是夜,唯有耳边涛声激荡。
“扎嘴葫芦?”她怯怯地叫,“没蛋子——楚长工?”
无人回应她,这荒凉的世界里仿佛惟她一个活物。溟海漆黑无边,其间礁石星星点点,六合旋动,一切都变得虚渺。
突然间,她望见海涡里分开一条线,线条将海浪分作两半。中央黑,两边白,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瞳子,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小椒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望见漫海的漩涡变作多如繁星的眼眸,皆凝望着她。有黑色的水液在地上缓慢淌动,汇作人形。无数乌黑的影子徜徉着,环伺着她。
那水液看起来奇特之极,既似液体,又稠凝如实体,好似她曾见过的“仙馔”,抑或是在觅鹿村那夜里见到的、发狂的“走肉”们的黑血。突然间,黑水里有无数只手伸出来,撕扯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海里。
她猛然垂首,却见两手两脚也化作了黑水,向四面流散,与溟海渐而汇作一体。
“啊!”
小椒惊叫一声,醒转过来。睁眼一望,满目的黯黑,转头一看,却见一轮残月镶在舷窗里,像将睡未睡的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惊悸感方才消退。低头一看,只见两手白净净、好端端的。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可她抚上胸膛,只觉其中空荡荡的,无一声心跳,方知醒后更似一场梦魇。她与世人有异,更近似妖魔。
小椒给自己掖好了被角,再度睡下,只是这回全无困意,两眼大睁着,直到天明。
————
瀛洲烟淡雨细,轻风送寒。
自玉鸡卫落败后,各处蓬船、浮桥里人人额手相庆,喜气盈天。外头喧阗,凤麟船舱室里却宁静。两个人影正对坐着,低头磨削骨片。
那两人一个是着翻领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缀银穗虎头帽,手里锉子翻飞,不一时磨得一节光亮骨片来。另一人却是个清癯青年,及肩墨发胡乱披散着,脸庞消瘦苍白,上嵌一对乌青眼圈,其中一只重瞳炤燿生辉。
这二人正是如意卫与楚狂。此时楚狂一面削着骨片,一面心存游移。这是师父留下的骨片,极是坚硬。天山金是最稀贵、也是最利的刀材,可便是以此锻打的刀刃也要费老鼻子劲才磨得了这骨头。
当初他制繁弱时,全身心浸在伤悲里,不知觉间竟削出一条弓干来。此时心境不同,却觉是别样的难下手。他心里戚戚,坐立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开口对如意卫道:
“大人,我有事相询。”
如意卫近日闲得无事,便同他一起削骨制弓,手里摩挲那骨头,便似见到旧人一般,心里枨触,眼神怀恋。此时她点点头,示意楚狂接着说。
楚狂从怀里摸出那玉扳指,递过去,犹豫着道:“大人晓得这上头刻着什么字罢?”
“想必你现今也晓得了。”如意卫道。
“为何上面会有……”楚狂一咬牙,忍着头脑昏眩说出口。“‘方悯圣’三个字?”
如意卫道,“因为这便是天符卫的真名。”
此时海波澹澹,一个浪头打在大船眼上,无数点水珠落下来,碎在海上,雪一般白。楚狂浑身一震,心里亦惊浪翻涌,看向如意卫,却见她神色恬静,早料到一切似的。
“为、为何?天符卫……为何是叫这个名字?”他喉里仿佛硌一块石头,讲不出话,半晌支吾道,“我……我才是……”
“方悯圣。”
如意卫忽而冷冷地唤他。
她突然摆一张极肃然的面孔,教楚狂也不自觉将身子绷得似张满的弓弦。这时洪波如奔飚,一浪皆一浪地打在凤麟船上,山摇地动。楚狂身上起栗,忽发觉如意卫不是在说那扳指上的刻字,而是在叫自己。他点头:“我在。”
女僮的两眼忽变得极亮,瞳子里点起一对小灯笼似的,对他道,“你此生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护卫殿下走至归墟。这使命是你生来便注定的,你便是想逃,也绝逃不掉。”
一股战栗感自心中油然而生,楚狂扳着指头说:“师父——天符卫——方悯圣——和我,是同一人?”
他头上中箭后,脑子便不大好使,而今更觉脑袋里塞着一团糨糊似的。一切都荒唐之极,师父叫方悯圣,自己也是方悯圣,莫非只是同名同姓,是个天大巧合?但他隐隐觉得这答案不对。可同一个人,又怎会同时出现在一处,且是天差地别的模样?楚狂正脑筋打结,此时却听得如意卫道:
“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只消记住一事,你定要将殿下送至归墟,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吃了那肉片后,近来可曾听到私语声?”
楚狂点头。他吃的肉片愈多,头痛便愈剧,且耳旁常听闻呓语。
“侧耳细听罢,那是有人在给你引路。”如意卫道。
这话教楚狂不解,这女僮说的话总神神道道的,可若要深掘,她又闭口不谈。指引自己?楚狂也听出那嘈杂的呓语声里似掺杂着师父的声音。那窃语虽教他心中烦扰,却不像要伤害自己。
他素来自如意卫嘴里撬不出什么话,于是楚狂也放弃了问她的念头,如意卫却起了兴头似的,起身去嵌螺钿柜里取了一张舆图来,问道:“且不说这些事了。阿楚,你们不日便要出瀛洲了罢?”
“将养一阵后便走。”
“瀛洲之外的路,便是四面通达的‘骡子’也难引你们去了。老身也已多年不曾造访那处,只听闻‘方壶’‘员峤’‘岱舆’这三座仙山方位不定,时常改换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