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是太闲。”
然后丢下一句“自即日起,诸生再多上两个时辰的晚课,作业加倍……”便追宋讷去了。
“啊……”诸生登时呆若木鸡,尤其是老六这种已经在疲于应付的,简直要晕厥过去。
“啊什么啊,还不快散了。”那些助教、学正没好气道:“赶紧去吃饭,别耽误了晚课。”
“唉……”生员们垂头丧气的鸟兽四散。
……
老六直接睡意全无,回到寝室后两眼发直,喃喃道:“两倍作业,这下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洪兄不用担心。”这时,学霸一号杨士奇小声道:“我会模仿各种字迹,回头临帖我帮你写。”
“算术题我帮你做。”学霸二号铁铉也伸出援手。
学神见状,也安慰他道:“其余的作业我全包了,你只专心背书就行,这样就有睡觉时间了吧?”
“嗯,多谢诸位兄弟。”老六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原先他觉着,身为学渣,跟学神学霸一个寝室是一种折磨。
现在他不这么看了。
“没事没事,反正就是双倍作业,我们还是很闲……”三人便笑道:“哦不,谁让我们吃人嘴短呢。”
“艹……”老六翻翻白眼,他要修正下看法,充其量算痛并快乐吧。
……
其实宋讷的这个决定,不光是生员们郁闷,那些基层的助教、学正也很郁闷。
国子监的高压政策可不只针对诸生,他们这些芝麻绿豆事务官也一样动辄得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吃就挂落,一天下来精神高度紧张,全指望晚上放松一下了。
这下可好,晚上还得上班,而且没加班费那种……
所以跟学生一样,他们也像吃了一盘苍蝇刺身,恶心透顶的回到后院官廨……这些从八品、正九品的小官官廨,其实跟诸生的号舍基本没差,只是从八人间变成了四人间。
一进门,众学官便见那个率性堂助教金文征,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金兄,他们说的是真的?”众学官问道:“你去年教的周朝之,在你班里吊死了?”
“……”金助教点点头,没有停笔。
“唉。”众学官叹气道:“这是今年第几个了?”
“第五个。”金助教淡淡道:“算上病死、饿死的,整十个。”
“真是作孽啊!”众学官叹气连连,一个叫田子真的学录愤而拍案道:
“可惜死这么多人,非但动摇不了宋祭酒的铁石心肠,他还变本加厉,要再给学生们加晚课、加作业,这是嫌自杀的不够多啊!”
“就是,皇上怎么能让这种法家酷吏来管我儒学呢?再由着他折腾下去,我大明的文脉都要断了!”情绪是会传染的,另两个官员,助教何操、学录李平也跟讨伐道。
“你们光在这里吆喝有什么用?”金文征不屑的摇摇头。“有本事当着宋祭酒的面,讨伐他呀!”
“……”三人登时语塞,田子真不悦道:“我们官微言轻,安能面沮大僚?”
“就是,说得好像你敢一样。”何操李平也不爽。
“我虽然不会面沮大僚。”金文征从容搁笔,拿起纸张、吹干墨迹道:“却敢上疏直言其非。”
“真的假的?”三人闻言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奏章传阅起来。
只见金助教的弹章中,除了‘学规森严,逼死学生’外,还有‘克落师生廪赋’、‘收受公侯贿赂’、‘虐待饿死生员’、‘不给生员奔丧假’……一共罗织了宋讷的十大罪状!
“好,写得好!”三人读之,只觉酣畅淋漓,不由大呼痛快。田子真击节叫好道:
“非但桩桩属实,而且字字泣血,令人读之色变!金兄好犀利的文笔啊!”
“是啊,皇上看到这道弹章,肯定就知道宋祭酒蒙蔽了圣听,自然会为诸生做主的!”何操重重点头附和道。
“唉,可惜我官微言轻,就算句句属实,皇上也未必会当回事儿的。”金文征叹气道。
“在下不才,愿与金兄联署!”李平激动的拿起笔来,在金文征的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也签!”何操也拿起笔来,把自己的名字填上了。
“对,咱们一起签!”田子真自然也不落人后,签名、掷笔,拿起那份弹章道:“走,我们再去多找一些人联署,人越多分量就越重!”
“好!同去同去!”几人欣然应声,联名上书嘛,肯定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声势就越大,而且还能……‘法不责众’。
第六零三章 密谋
金文征等人私下串联,国子学内暗流涌动。
两天后的深夜,金文征带着那份弹章,敲开了国子学司业王嘉会的官廨大门。
国子学二把手的住宿条件要好不少,虽然地方也不大,只有一室一厅,但胜在独门独院,清净。
这会儿已经二更天了,王司业还与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灯下对弈。
金文征安静在旁看了一会儿,便目睹了老者吃掉大龙,杀得王司业大败亏输的场面。
“哈哈哈,潜夫公真不愧是国手,在下自愧不如啊。”王嘉会无奈投子认负。
“司业的棋力,已经在汪相之上了。”那老者七十多岁,形容瘦削、须发皆白,但眼不花、耳不背,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
“可是潜夫公会让汪相赢,却不会让着在下。”王嘉会苦笑道。
“谁让人家是右丞相,你只是右司业呢。”潜夫公捻须笑道。
“看来在下这辈子,都甭想赢潜夫公一把了。”王嘉会不禁笑道。
“不至于,你这次要是能当上祭酒,就会跟老夫各有胜负了。”那潜夫公身上,明明穿着金文征跟一样的从八品官袍,却一副傲然自得的架势。
而且王司业跟金助教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理所当然,就该如此。
“呵呵呵,也不知道这招能不能奏效。”王司业说着伸出手。
金文征赶紧呈上那本弹章。
“多少人联署了?”王嘉会打开奏本,仔细读起来。
“三十六人,国子学的博士、助教、学政、学录,除了潜夫公外,全都在上头签名了。”金文征赔笑道:
“可见宋祭酒也是真不讨人喜欢。要不是皇上规定,士农工商皆可畅所欲言、上达天听,唯有学生不能上书言事,下官能收集三千个签名恁信不信?”
“信。”王嘉会满意的点点头,将弹章递还回去道:“奏章写的不错。就造势来说,三十六人联署也够了。”
“那,这下能把宋祭酒送走么?”金文征满脸期冀的问道。
“未必。”王司业叹气道:“今上固执己见,何曾因为众议纷纷,改变过什么圣断?”
“倒也是。”金文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可是亲眼看到,去年反对江西清丈的声势何其惊人,那真是前赴后继、死而后已……却依然没动摇皇上的决心。
“那我们此举,很可能是徒劳的?”他有些沮丧。
“不,功不唐捐。”这时,一旁那位潜夫公捻须笑道:“方才司业不是说了么?你们的任务是造势,把台子扎好,这样真正的角儿,才好登台唱戏。”
“也对,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官,充其量只能跑龙套。”金文征自嘲一笑道。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司业安慰他道:“你们为诸生请愿,代表的是正道、是人心,没有你们先奠定调子,后面的人没法开腔的。”
“呵呵,司业不必如此。”金文征笑笑,正色道:“下官此举,是为了正本清源,为了给诸生请命,至于区区虚名,无足挂齿。”
“有金贤弟这样的儒生在,我孔教何愁不兴啊!”王司业感动的不要不要,又一脸歉疚道:“只恨愚兄无法与你等联署啊。”
“王司业有更重要的任务。”那潜夫公从旁正色道:“而且你若是跟着上疏,性质就全变了。且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错,我等纯粹出自公心——正如司业所言,不能让宋祭酒再‘以法驭儒’、戕害文教了。”金文征也点点头,郑重其事的抱拳道:“只要国子学能在司业手中正本清源,回到当年的‘淳淳之教’,我等就算斧钺加身,又何惧之有?”
“若真有本官掌国子学的那天,定不会让汝等失望的!”王司业叉手还礼,将金文征送出了小院。
……
待王司业转会时,潜夫公也看完了那道弹章,他忙道:“潜夫公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吏部那边,是不是也跟恁那位贵门生打好招呼?以防万一。”
“放心。”潜夫公呷一口茶水,淡淡道:“老夫已经跟余部堂约好了,后日过府一叙,到时候会跟他说的。”
“余部堂应该会同意吧?”王司业患得患失。
“事关我华夏文脉之传承,所有孔孟门徒都责无旁贷,他也不例外。”潜夫公很肯定的点头道:
“何况又不是让他做什么坏规矩的事,不过是正常的发下文移,命宋祭酒按时致仕而已,他怎么会不同意呢?”
“也是。”王司业点点头,讪讪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潜夫公点点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司业道:“老夫也会顺便向余部堂推荐原礼兄的。”
“那先多谢潜夫公了。”王司业大喜,躬身行礼。
“不必。”潜夫公摇摇头,淡淡道:“我等都是为了儒教,并非为一己私利,只望原礼兄接掌国子学后,能拨乱反正,复我千年道统。”
“明白,在下会全力以赴,恢复科举,不让诸公失望!”王司业肃容道。
“如此,也不枉老夫这番奔波了。”潜夫公欣慰的点点头。
……
宋讷本月就年满七十了,按洪武元年之规定,‘凡内外大小官员年七十者,听令致仕,其有特旨选用者,不拘此例’,他就应该回家抱孙子去了。
但让王司业等一干盼着他赶紧滚蛋的人着急的是,宋讷年初就按例递了乞骸骨的奏表,却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动静。
皇上既没有批准,也没有下旨慰留。也不知是几个意思。
乐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陇西郡王去世,无心理政,把这事儿给忘了。
悲观的猜测是,皇上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不想让宋讷离任。但因为此前并无超龄留用的先例,皇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宋讷还是该干嘛干嘛,一点也没有要退休的意思,王司业这帮人沉不住气了,决定推他一把,送宋祭酒准时退休。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这个叫陈潜夫的潜夫公。他虽然只是国子学的五经博士,却也是吏部尚书余熂的授业恩师……
第六零四章 他急了
这半个月,老六过得辛苦极了。
尽管同舍的学霸学神们都在尽力帮他了,可光是每天背诵法条两百字、本经两百字、四书两百字,且还要通晓义理,就压得他都没时间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