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郎中马上丢弃了天使的矜持,跪地给李善长磕头。
“起来回话吧。”李善长点点头,让他站起来。“胡惟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动刘伯温?”
虽然胡惟庸专门派人来解释过了,但他还得听听自己人的说法。
“说白了,就是贼不走空。相爷那帮老兄弟们,想借他之手除掉廖永忠。他也想借廖永忠案做掉刘伯温。”陈郎中道。
“自作聪明。”李善长哼一声,幽幽道:“我看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相爷的意思是?”陈郎中面现迷惑之色,仿佛不知沛公所指何人。
韩公也不解释,继续问道:“他干就干吧,怎么怎么就从必杀之局,变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居然跟老夫说,是被老六误打误撞给搅合了。”李善长一脸不爽,看老夫长了个很好骗的样儿吗?
“确实匪夷所思。”陈郎中也是一脸费解道:“但真相好像确实如此。属下等人详查过此事,发现那天确实是楚王为了给诚意伯下泻药,换掉了周院判开出的方子,结果让诚意伯连拉了几十次,差点活活拉死在马子上。”
“呵呵哈哈哈……”李善长本来还很恼火,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捧腹大笑,越笑越夸张。“能让老刘这个体面人,连拉几十次,倒也值了!”
“诚意伯窜稀之事,确实在京城传为笑谈了。”陈郎中也忍俊不禁道:“没办法,皇上只好亲自登门道歉,还狠狠打了几位殿下的屁股,又把他们关在后湖读书一年,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刘伯温是丢了面子,可他也借机绝处逢生了。”李善长也是个属驴的,很快拉下脸道:“老夫费尽心思,好容易才造成他们君臣不相见的局面,就这么给破掉了!”
“确实太巧了,可又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陈郎中说着不禁毛骨悚然道:“除非刘伯温真像传说中的那样,能未卜先知。”
“瞎扯淡,他要会未卜先知,能混成这熊样?”李善长根本不信,摆摆手,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了。直白道:“这件事说白了,就是小胡太心急想上位了。”
“胡相么,平时倒没看出来。”陈郎中字斟句酌道。
“能让你看出来,他还混个屁。”李善长啐一口,他的目地只是点一下老部下,让他们别把胡惟庸当成自己。说完便回到正题道:
“至于明教的事情,老夫自然早就知道。不过是余孽贼心不死,又想借着朝廷修中都的由头,折腾折腾罢了。”
“但老夫考虑着,那不过是纤芥之疾,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让上位烦心不是?”李善长笑笑道:“回去请上位放心,合适的时间,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的,什么都耽误不了。”
“是,属下记住了。”陈郎中忙恭声应下。
“去吧。”李善长起身送客,对站在门口的侄子李祐道:“好好招待一下陈郎中,都是自己人,多亲近亲近。”
“好嘞,伯父。”李祐便一脸亲热的领着陈郎中下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丁斌忍不住抱怨道:“舅父一直不让动明教那帮人,他们现在越来越过分了,敢到圜丘上撒野!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舅父又要挨骂。”
“你不了解明教的作风,他们狡兔三窟、行事隐秘。在起事之前十分谨慎,一旦见事不好,马上就会缩头。”前明教高层李善长如是道:
“但他们又不知什么叫放弃,所以又会从别处露出头来,让人不胜其烦。”
“明白了。舅父任其发展,待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就想缩也缩不得了。”丁斌恍然。
“你只说对了一条。还有一条,这些会道门蛇鼠一窝,一旦看到有闹事的机会,便会如蝇逐臭,蜂拥而起。”李善长悉心教导起自家晚辈道:
“这回咱要拔起萝卜带出泥,把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
那厢间,三天演出结束,洪家班众人便想提桶跑路。
他们来凤阳是为了了解真相,现在知道的太多了,反而一刻不敢多待了。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们加起来也有半个万岁了。
大家不过是出来历练的,没必要拿小命开玩笑……
却被那山羊胡子石承禄拦住,说庄主请他们到别处再演三天。
哥几个一开始是拒绝的。
“不是说好了,我们随时回去都可以么?还给我们提供马车吗?”朱木冈不忿道。
“但那是咱们两不相欠之前啊。”但石承禄说:
“再说我们庄主最要面子,你们要是不给他这个面子,那他只能让你们哪来哪去了。”山羊胡说着,意味深长看着老二和老四。
哥几个人懂了,就是走不了了呗。
第一一五章 令人震惊的身份
于是洪家班众人,只好不情不愿的又领了一笔银子,跟着明教的人开始到处巡演。
所到之处,皆是人山人海。依然还是一场演出一场说法交替进行,从无例外。
哥儿几个也听到了更多的人间惨剧,比亲自微服私访的效率,实在不知高出多少。
然而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却是有人在台上,唱的一段凤阳花鼓词: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
三年旱来三年涝,米贵如珠家家断了粮。开国功臣明着抢,为修中都催逼忙。
有钱的人家卖骡马,没钱的人家卖儿郎,平头百姓遭了殃。
咱家没有儿郎卖,当牛做马那苦役长……”
这首“花鼓词”之所以令哥几个印象深刻,除了它道尽凤阳百姓遭受的苦难外,还因为它跟他们听过的另一个版本,是那样的不同。
就是元旦大朝上,凤阳老乡亲表演的那首……
……
整个火热的六月,洪家班都被明教的人裹挟着到处演出。
就这样一直演到月底,眼看这场六月巡演终于要结束了。
这下石承禄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们了,只好跟明王请示。是放了他们,还是干脆软禁他们?
“再留他们几天,南边差不多该有消息了,等到时候再说。”明王便道:“其实我还挺欣赏那兄弟几个的,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可要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
临淮县衙。
韩宜可又在挑灯夜读,可心浮气躁根本读不进去。
长随轻声禀报说,那大近视又来了。
“不见不见。”顶着一对黑眼圈的韩宜可皱皱眉,他感觉自己要被姓罗的坑死了。
自从五位殿下去了凤阳县,韩知县就没睡过一宿好觉。只要一合眼,就是他们暴露身份,被明教抓起来,要挟自己献城投降的可怕场面。
他都想好了,真要到那天,自己就直接上吊。去你妈的,老子不玩了!
“算了,还是让他进来吧。”韩宜可一冷静下来,还是得面对现实啊。
罗贯中进来,依旧照着他的官服抱拳行礼。
韩知县咳嗽一声,帮罗贯中听声辨位后,方道:“贯中先生,你还好意思来啊,两位殿下险些在中都出事你知道吗?”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罗贯中伸手试探着扶住桌子,俯瞰韩宜可道:“你俩已经被人家发现了!”
“什么时候的事?”韩宜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平保儿反应太过了。”罗贯中指了指他道:“尤其是你,大半夜开城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情况紧急啊,”韩宜可郁闷道:“要是两位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全家的命都不够赔!”
“再说第二天,我不是设法圆过去了吗。”他又小声嘟囔道。
“也就糊弄一下你上司,那哥俩可是那位明王救出去的,你俩这一出一回,时间正好对上,平保儿还是朱洪武的义子,人家不怀疑你俩才怪呢。”罗贯中沉声道。
“然后呢?”韩宜可艰难的咽下唾沫。
“然后明教就开始调查他们五个的真实身份了。通过你身边的教徒,知道他们刚来时,就得到过你的关照,还知道你说他们的爹,是你的老上司……”罗贯中冷笑不已道。
韩宜可却听得后背冷汗直流,喃喃道:“没想到,我身边也有他们的人。”
‘老上司公子’这个说法,他只跟两个人说过,一个是李司吏,一个是唐甲长。
这俩人里,肯定有一个二五仔。
“但他们想不出,到底哪个姓洪的高官,跟你有关系,便认定那哥儿几个用的是化名。”便听罗贯中接着道:“此外,平安是朱洪武的义子,他们还猜测那哥儿几个的爹,是朱洪武看重的人。朱洪武这手太离谱,以至于他们绕着真相猜来猜去,就是不往真相上猜。”
这虽不中却不远矣的猜测,却已经令韩宜可头皮发麻道:“没想到他们这么细!真是太大意了。”
“于是他们传信另一位神通广大的护法,让他动用安插在吏部的人手,查一查到底哪个倒霉的高官,既为朱洪武看重,又有五个儿子。”罗贯中接着道。
“啊,查无此人怎么办?”韩知县擦擦汗道:“他们会不会联想到,在后湖读书的五位吧?”
“别担心,我帮你们搞掂了。”罗贯中却歪嘴一笑。
“你这么厉害的吗?”韩宜可像头回见似的,打量着这个菊花眼的小说家。
罗贯中自信满满道:“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我是谁!”
……
五里庙。
“明王,罗护法回消息了。”曹护法将刚刚收到的京中来信递给明王。
明王接过来打开一看,震惊到目瞪口呆道:“罗护法说——那兄弟五个,是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
“啊?怎么可能?”曹护法和石护法下巴掉了一地。他们就是想生,也生不出来啊!
“罗护法说,那年苏州围城,张士诚虑不得脱,便将自己三个儿子托付给了高启。他们便以高家子侄的身份,在苏州士绅的保护下活了下来。”明王便给两人看信道:
“谁知高启去年又牵扯进魏观的案子,被腰斩了。家里人也受到牵连,结果哥儿仨和高启的俩儿子,兄弟五个又落难至此。”
“原来如此。”两位护法恍然大悟。
这段隐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人很容易信以为真。
最关键的是,当年罗护法可是当过张士诚的大军师,他说是,那就一准儿是啊!
而且一旦信了这个说法之后,就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怪不得那兄弟几个长得如此参差。”石护法捋着山羊胡道:“听说诚王又黑又胖又没文化,那洪灏洪基还有洪锷,应该是他的儿子。另两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一准是高启的公子了。”
“对对对。”明王和曹护法连连点头,丫就不是一个爹生的,这样才合理嘛。
曹护法也恍然道:“怪不得韩宜可会如此上心,要是照看不好张士诚和高启的儿子,他会被江南人的唾沫喷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