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五娘与陈七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这胡九平日里最是欺软怕硬,若非真的刘为礼成了钦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刘为礼的坏话。
“那,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安五娘的底气有些不足起来:“我垒起灶台、摆开方桌,开门做生意,进门便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哪里还想那么多!”
“是吗?”胡九见安五娘和陈七底气弱了,自家嗓门也顿时大了起来:“我可是听说了,上元节那天刘为礼也来了你这里,还躲到里间和那个伍小乙鬼鬼祟祟的说了半天,定然是相关谋逆的大事!哈哈哈哈,伍小乙他是钦犯!你也是钦犯,五娘,你拿着刀干什么,莫不是要杀人灭口不成?”
“哪里,哪里!”安五娘赶忙将尖刀藏到身后:“只是方才在里头切肉,看到胡九哥进来,来问声要些什么,却忘记手上还拿着刀,失礼之处,见谅见谅!”
“问我要些什么?”胡九冷笑了一声,看了看左右,指着陈七的桌子道:“便和这厮的一样吧,再拿两角好酒来,就是你平日里藏在柜子里那种!”
“好,好,胡九哥稍待!”安五娘忍气吞声,进里面准备食物,陈七回到自己桌子旁,惴惴不安的进食,胡九选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鼻孔朝天,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安五娘刚刚回到柜台旁,外间便进来了两个客人,一边进门一边说话:“今个儿可见了个稀罕事,官府竟然把赏钱摆出来了,只要拿了人来,立刻兑现发赏,这可是平生第一遭!”
“是呀!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那刘为礼有钱有女人,年纪也不小了,为啥想不开非要谋逆呢?”
第345章 惊惶
“这有啥不明白的,人心不知足呗,有了一还想二,有了二还想三,那刘为礼有的再多,还能比宫里的圣人多?”
“你这就胡说了,他姓刘,宫里圣人姓李,怎么轮都轮不到他当万岁吧?”
“你难道没听过?街上童谣唱的?”
“你是说那个?当不得真吧?刘为礼信这玩意,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情哪有真假的,成了就是真的,不成就是假的。不过他确实是老糊涂了,前几日还看到得意扬扬的来这店里吃酒,现在恐怕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家里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惨呀!”
“是呀!不过朝廷倒是没赔本,赏钱虽然不少,比起刘为礼的家产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这你就错了,刘为礼的家产已经被赏出去了,这些赏钱应该是府库里出的!”
“赏出去了,谁呀?这么好运?便是一百个人分,也是好大一笔财喜呀!”
“哪有那么多人分,好像就两个人!”
“两个人?哎,若是咱们俩该多好!”
“咱俩?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五娘,拿两角酒和杂烩丸子来,若是有炸兔肉,也拿些来!”
“好咧!”五娘应了一声,凑到来人桌旁笑道:“二位方才说的刘为礼的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点菜的汉子笑道:“告示就贴在西市门口,距离这里也就不到半里路!”
“可我不识字!”安五娘苦笑道。
“我俩也不识字呀!”那汉子笑道:“有书吏在旁边宣读,你若是不放心,拿个几文钱来,请个先生替你念一遍也就是了,又有什么难得?”
“多谢二位了!”安五娘谢过两人,回到柜台旁,取了件厚披搏裹上,叫来女奴道:“阿古,我出去有点事,店里的事情就交给你照看了,小心些,莫要钱财上出了差池!”
“五娘稍候,我也一起去!”陈七捡起短锄跟上,两人便出门向西市那边走去。
牵念着店里的事情,安五娘的脚步很快,但很快她就不得不放慢脚步,原因很简单——路上的人太多了。她不得不耗尽体力,才能从排列得仿佛出征大军的密集人群,慢慢地向前移动。夹在人群中间,可以听到种种极不相同的、关于悬赏刘为礼这件事以及对于这位被朝廷用重金悬赏的人的评论。
由于担心阿古照顾不好生意的缘故,安五娘走的比旁人要快得多,他的每一步都要与新的人挤在一起,因此她老是听到被当天这件攫住所有人的心的大事所引起的、种种极其矛盾的见解。
“你以为怎么样?那个刘为礼要多久会被抓住?悬首独柳树下?”
“五天,十天,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那可是一笔大钱呀!有几个人能抵御那样的诱惑!”
“不是说他振臂一呼,就有几千恶少年吗?那么多人,总有几个讲义气愿意舍命相救的吧?”
“噗嗤,那可是谋逆大罪呀!有几个人敢冒着牵连族人的危险去救他?再说了,这些恶少年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若是我没有料错,这个案子牵连开来,少说也有几千人要掉脑袋!”
“真的假的,有几千人?”
“废话,动动脑子,这刘为礼是个什么东西?贵人们手里的一条狗罢了,若不是背后的贵人们的攅使,他敢去碰这种事?这可是谋逆呀!”
“哎,贵人们斗来斗去,最后倒霉的却是咱们平民百姓,脑袋就像韭菜一样。还有,今天米价又涨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
“是呀!西市里头的那些商贾们个个肥的流油,咱们家里连隔夜米都没有,真的是没天理!”
“商贾们算个啥,祆庙里才是真正有钱的!你们知道吗?那祆庙后面的石头房子里堆满了金银,对,不是铜钱,是黄金和白银!”
“那么大的房子,里面都是黄金白银?真的不敢想象?这不是真的吧?”
“没见识了吧?长安的胡商赚了银钱,都存到祆庙去,或者兑换钱币、或者拆借款项、或者远汇,这些事情祆庙可都不是白干的。长安有多少胡商?那石屋里堆满了金银又算什么?”
“在咱们大唐,一群胡僧却富可敌国,哎,这年头做个好人又有什么用?”
“是呀!好人做不得呀!”
“对了,你们知道吗?圣驾开春就要去洛阳了!”
“看看粮价就知道了,斗米已经八十文了,陛下不去洛阳就粮,留在长安挨饿?”
“西市里的常平仓里面不是堆满了粮食吗?这么高的米价干嘛不开仓放粮?”
“常平仓说是堆满了粮食,但实际有多少谁知道呢?还有,因为这刘为礼的事情,有人上奏朝廷说长安城中的恶少年乃是隐患,所以要征发几万人去安西打吐蕃人,好减少长安的人口!”
“娘的,哪个奸臣又在进谗言害我们长安人了!”
“其实说的也不错,这些恶少年平日里街上横行,送去安西倒也清净!也能压低些米价!”
“你懂个屁,且不说那些恶少年也是有父母亲戚的,骨肉分离的可不是你家。再说到时候真的做起来,是良民还是恶少年谁说了算?到头来还不是有钱有势的留在长安,没钱没势的去安西打吐蕃人?看你这样就是要送去安西的货,也就你这种蠢货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恶毒和激烈的言语如箭矢一般飞过,不过安五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走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了。当她抵达西市门口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周围站满了人,几乎都是穷人,他们都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心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告示贴在西市门口的一块大木牌上,一名书吏正高声朗读,在书吏旁边的高台上,堆放着悬赏的一贯贯铜钱和绢布,安五娘认真细听,可书吏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了,只得彷徨的左顾右盼,想要找个解说的人。
第346章 暴乱
“敢问一句,上头再说些啥呀!”安五娘小心问道。
“就是关于刘为礼谋逆的事情,无论是能生擒、斩杀的都有重赏,即便不能将其擒杀,只要能上告相关线索的,也有赏赐!”旁人答道
“那,那是不是与那刘为礼有关系的人,也要被牵联?”
“那是自然!”被询问者笑了起来:“你这妇人,这可是谋逆大案呀!你懂吗?依照大唐律,谋逆最低也要夷三族的,你懂吗?夷就是杀光的意思,父母妻三族都要杀光……”安五娘已经听不清那人后面说些什么了,只看到面前这人嘴唇不断张合,红唇白牙翻转,就好像自己平日里砧板上那些被剥了皮的兔子,恍惚间自己似乎也躺在砧板上,钢刀在脖,就要被剥了皮,剁成大块小块下锅。这时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当她再次醒来,已经被挪到了路旁的一棵槐树下,陈七笑道:“里头人多,气息污浊,还是出来好些!”
“多谢了!”安五娘强笑道,她心中有事,挣扎着站起身,就要回店里,却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声响:“这,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陈七回头看了看:“再听听,好像是万岁!”
安五娘侧耳倾听,人群中传出稀稀拉拉的万岁声,但保持沉默的人占了绝大多数,人群就好像一片阴郁压抑的怒潮,似乎在底下隐藏了某种可怕的巨物。即便是安五娘也能感觉到四周气氛的诡异不安。
“我们快走吧,这里情况不对,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安五娘低声道。
“好,我们走!”陈七也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味道,他正要伸手将安五娘扶起,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
“对,帮我一把,我的腿有点软!”安五娘抓住陈七的右手,正想说些什么,可下一秒钟她的声音就淹没在一阵骚动中,愤怒、恐惧与憎恨构成的响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一切吞没。“混账东西!”“斗米八十文,活不下去了!”“天子要把长安人都押去安西,换成关东人”、“粮食,我们要粮食!”“不要去安西,要留在长安!”
安五娘能够看到人头涌动,向西市门口堆放着悬赏的木台涌去,士兵们用长矛拍打着人群,试图维持防线,但石块、泥土、各种污物从头顶上嗖嗖飞过。“打开粮仓!”下一秒钟上千张嘴一起呼喊,别的口号都被抛在一边,只有这个占据了每一张嘴。“打开粮仓!”人们齐声叫喊……“打开粮仓!”
“快,快跑!”安五娘抓住陈七的右手,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本能的迈开双腿奔跑起来,在回头看的最后一眼里,她看到高台上那面旗帜被扯掉,旋即被无数只手撕成碎片,顷刻便归于无形,一个踉踉跄跄的家伙从她面前跑过,满脸是血,神色疯癫。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一股烟柱升起,直冲天空。
金府。
“真舒服呀!”
王文佐睁开双眼,通宵未眠的疲惫已经荡然无存,充沛的精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不过他不打算马上起来,乘着这种酥懒还没有完全从身体消散,再躺上一会儿是再舒服也没有的事情了。
铛铛铛!
钟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长安城里这么多禁军衙役,似乎也轮不到自己区区一个五品官操心吧?王文佐闭上眼睛,决心装作什么没有听到。
但很快,院子里就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恐惧的尖叫声:“火,西市那边着火了,旁边几个坊里也有烟柱升起来了!”
“该死的,就不能让我舒服个半天吗?”王文佐愤懑的跳下床来,对于任何一座中古世界的城市来说,火灾都是让人闻风色变的灾难,密集的人口、易燃材料为主的建筑、糟糕的防火设计、基本等于零的救火队伍,即便是身居权力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撮人,在火灾面前也难以幸免。
“黑齿常之,伊吉连博德、定惠,发生什么事情了?”王文佐大声喊道。
“郎君!”房门被推开了,黑齿常之走了进来:“西市那边出事了!”
“是火灾吗?”王文佐一边穿鞋一边问道:“定惠和伊吉连博德他们两个呢?”
“确切的说是骚动,据说有几千人抢劫了西市,还放了火,旁边几个坊里也遭到抢劫,暴徒越来越多,骚动正在朝这边蔓延!”黑齿常之低声道:“定惠和伊吉连博德他们两个正在使团成员那边,已经该马上就过来了!”
“使团?”
“对,就是倭人使团,有三十余人,其中五个学问僧和两个工匠之外,都在弓术上有所长,他们现在打算为您效力!定惠和伊吉连博德两人去让他们武装起来,以备不虞!”
“嗯,那使团就由伊吉连博德指挥!我的随员由你指挥!”王文佐满意的点了点头,当时倭人还处于氏族贵族政治阶段,文武尚未分离,贵族们自幼就受过相当的弓术训练,使团成员自然也不例外。现在他们刚刚获得自由,一旦长安发生变乱,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武装起来,“喏!”黑齿常之道。
“仁寿兄呢?”
“中午去东宫了,还没有回来!”
“相比起来,我还是有些懈怠了!”王文佐露出一丝苦笑。
黑齿常之保持着沉默,右手扶剑,不再说话,王文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我们的人集中在院子里,希望用不上他们!”
很快,王文佐的院子就站满了人,护送王文佐回长安的军士们位于院子的左侧,右侧则是刚刚投入王文佐麾下的倭人使团随员们,相比起军士们长枪大弓横刀大盾的装备,这些新来者就杂乱多了,基本都是身着圆领短袍,手持藤弓,腰一侧悬箭囊、一侧挂护身短刀,不像是准备厮杀,倒像是准备出行打猎。
“算了,反正估计也就是站在坊墙上射箭,用不着面对面厮杀!”王文佐暗想,他沉声道:“如今长安有贼徒作乱,我等既为大唐臣子,自当杀贼立功,你们都听我号令行事,事成之后在论功行赏!”
第347章 猜疑
定惠将王文佐的话翻译成倭语,那些新加入的倭人齐声应和,王文佐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向金府前厅走去。途中正好撞到金仁问,只见其身披铁甲,脸色阴沉,看到王文佐才挤出一丝笑容:“三郎,天子刚刚下诏,所有人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坊里,如果申时之后还留在街上的,一律视为盗贼,格杀勿论!你赶快收拾一下,待会随我上街弹压!”
“我的人已经准备好了,大概有一百人,听候仁寿兄调遣!”
“一百人?你的护卫不是只有六十几人吗?”
“你忘了倭人使团吗?他们现在都在我的手下,有三十多人,他们也愿意持弓应战!”
“他们也愿意,那太好了,我记得这些倭人在殿上曾经与我大唐的侍卫较射,里面可是有不少好射手呢!”金仁问闻言大喜:“走,去看看!”
“好,好!”王文佐赶忙带路,进了院子,金仁问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三郎,你的人为何不披甲,我记得他们有带甲胄回来的呀?”
“仁寿兄,这可是长安呀!”王文佐吓了一跳:“怎么可以随便披甲?”
“上头已经准了,赶快把甲披上!至于这些倭人……”金仁问看了看服色不一的倭人:“算了,反正也都是当弓手,打起来站在后面就是了!”
“是,黑齿常之,让他们把甲披上!”王文佐喝道,转而向金仁问问道:“仁寿兄,这是怎么回事?长安有那么多禁军,怎么轮得到我这百来人上阵?”
“三郎,你先随我来!”金仁问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将王文佐拉到一旁,方才压低声音道:“现在的情况很微妙,据我所知,天子对于调动禁军有些犹豫!”
“犹豫?西市那边可是有好几千暴徒呀!就凭京兆尹手下那些武侯、不良人恐怕是谈压不下来吧?”说到这里,王文佐突然闪过另外一个念头:“难道,难道天子是担心禁军——这,这也未免太可怕了吧?”说到这里,王文佐已经不敢说下去了。
“北门禁军倒不至于,不过其他军队就说不准了!”金仁问点了点头:“三郎,区区一个刘为礼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背后肯定有大人物,若是冒然调动禁军,会不会正好中了密谋者的下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