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听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原先还以为密谋已经破获,贼首刘为礼被捉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要将其拿到,剩下就是狱吏的问题了。没想到一觉醒来,长安城竟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纸上其实没有名字!”王文佐突然道。
“纸上?”
“对!”王文佐从夹袋中摸出一张残纸来:“这就是火盆里我抽出来的残纸,其实上头并没有人名,我只是不想太多人被牵连进来,遭受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金仁问接过残纸,口中念道:“白衣壮士高九尺,手握金刀起东方。这是谶语!”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嗯,是谶语,这玩意若是查开来,可不是几十几百条人命能打住的!”
金仁问无声的点了点头,目光中罕见的出现了恐惧,熟读史书的他当然知道谶语这玩意就是华夏天子的逆鳞,不管是多么亲厚的勋贵宗室,重臣外戚,谁碰谁死,不光本人死,就连牵连到的人也要死,即便是以仁厚而出名的几位天子,在这件事情上也都无不露出了嗜血的本性。若是这玩意让天子皇后看到,那长安城中不少深宅大院恐怕都要换换主人了。
“三郎,你做的不错,不过玩意你怎么能留下来!”金仁问低声道:“快取火来!”
“嗯!”王文佐取火将残纸片烧掉:“仁寿兄,那天子就这么看着长安乱下去,却不出动禁军弹压?”
“我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的猜测!”金仁问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到现在为止,天子还没有下诏出兵,而在长安没有诏书擅自调兵是死罪,你明白吗?”
“那我的人也是兵呀?”
“无妨,这些可以算成你的部曲,护卫,不算在国家经制之兵之中。再说我和你在天子心中是不一样的,这件事情只要能平息下来,做什么都是上头默许的!”
“不一样?”王文佐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金仁问的意思,他和金仁问一个是刚从百济回来的军官,另一个是新罗国在大唐的人质,共同的特点就是与长安高层并没有什么勾连,可以放心使用,用不着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子该不会是想以静制动吧?”
“嗯,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金仁问笑道:“这个节骨眼上,谁最早跳出来,谁很大可能就是幕后黑手!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骚乱的范围控制住,毕竟若是闹得太过分,天子也不能一直这么装聋作哑下去!”
“那东宫六率呢?能不能抽调出来一些!”
“不行!”金仁问回答的很果断:“虽然是父子至亲,这个时候太子也要避一避嫌疑!”
“我明白了!”王文佐点了点头,从李治的角度看,李弘确实也是最大的嫌疑犯之一,毕竟最早把刘为礼这件事情报上来的就是他,又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虽然年纪还小,但这种事情还是注意一点的好。
“那我把伍小乙也放出来吧!他在长安恶少年中颇有声望,说不定用得上!”
“这是你的事情,反正现在南北衙门的禁军都动不得,看守城门的也不能动,你从哪里弄人,用什么人我都不管,反正只要把事态控制住就好。只要事情做成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那我立刻出发!”王文佐点了点头,正准备出门,却被金仁问叫住了。
“且慢!”金仁问从袖中取出一枚铜质符信:“这个给你,东宫延禧门旁有一个库房,里面有些军器,你把这个给当值的校尉,只要不超过千人的,都可以!”
“多谢了!”王文佐闻言大喜,赶忙收好符信,向外走去。
第348章 出击
“多谢了!”王文佐闻言大喜,赶忙收好符信,向外走去。
当王文佐将自己的手下们准备停当之后,已经过了申时一刻多了,他出了延禧门便折向南,过了永兴、崇仁二坊,然后转而向西,沿着东西走向的大街,一路经过务本、兴道、光禄、太平四坊,骑兵在前,步队在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杂物和尸体,街道两旁不时可以看到探头探脑的人影,但不等王文佐下令追赶,就迅速消失在小巷中。
“停住!”王文佐举起手臂,下令部下在延寿、太平、布政三坊的交界处下令停下脚步,这里距离已经西市已经很近了,他甚至可以听到暴徒们的叫嚣,他可不想就这么带着一百来人稀里糊涂的冲过去,陷入成千上万暴民的漩涡之中。
“小乙,告诉我实话!”王文佐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乘着千秋节刺杀皇后吗?怎么搞出这么大一摊事情来?”
“想听实话?”伍小乙看了王文佐一眼,面带嘲讽:“这种要求可真奇怪,朝堂上可没几个人喜欢听实话的!”
“那是他们,不是我,再说我也算不上朝堂上的人!”王文佐道:“说吧,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以扶危救厄的侠客自诩吗?现在每一刹那都有人死去!”
“好吧!”伍小乙脸色微变:“我说实话,不过你恐怕会很失望。他们当时只让我去刺杀皇后,至于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眼里我肯定会被抓住,知道太多反而有害!”
“好吧!”王文佐阴郁的叹了口气:“我有预感,真是倒楣的一天!”
“但看到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奇怪,真的,甚至会有点惊讶怎么今天才出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文佐惊讶的问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清楚他们的密谋内容吗?”
“刘为礼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让这么多人不要命去当强盗!”伍小乙嗤之以鼻的笑了笑:“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自发的!”
“自发的?你是说这暴乱和刘为礼无关?”
“关系可能有一点,但怎么说呢?王司马,你知道长安一斗米要多少钱吗?”
“一斗米多少钱?”王文佐愣住了,他在长安就没有买过米,如何知道米价,犹豫了一下猜到:“七八文一斗吧?”
“七八文一斗?”伍小乙笑了起来:“王司马你这么想也不奇怪,毕竟你衣食无忧,也无需留意米价!”
“我这次路过河北时看到米价就是七八文!”
“那是河北,不是关中,更不是长安。前天我路过西市时留意了一下,一斗粟米八十文!”
“八十文!”王文佐吓了一跳:“怎么会这么贵,这是河北米价的十倍了!”
“很奇怪吗?不奇怪,这就是长安,居大不易的长安!”伍小乙冷笑道:“你知道吗?东南的漕粮运到洛阳,一斛得八斗(运费两成),然后从洛阳再运到长安,一斗运费要五十文,再算上店租、仓佣、损耗、商人的利钱,这八十文多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王文佐问道。
“我们这些长安人家无十日之储,若是不对这些东西留意一点,只怕早就饿死了!”伍小乙冷笑道:“王司马,你现在明白为啥这么说了吧?”
“听你这么说,这长安城就是坐在柴火堆上呀!”王文佐感叹了一声,可以这么说,长安是古代中国第一个依靠漕运生存的都城,唐代强盛的国力和发达的贸易使得长安城规模和人口达到了空前绝后(去掉现代中国)的地步,是绝对的国际化大都市,繁密的人口超出了关中地区农业的供养能力,其中大部分都是脱离了农业生产的手工业者或者浮浪之人。为了弥补粮食缺口,帝国政府不得不从其他农业区调运大量的粮食。
但与后世的开封、南京、北京所不同的是,长安的水运条件要差得多,无论是从河南、江淮、河北还是东南,运粮成本都极高,其结果就是长安的米价波动极大,周期性的发生饥荒。历史上屡次出现近在咫尺的洛阳粮仓里堆满了东南运来的漕粮,而长安却斗米千钱,死者载道,甚至天子都得带着达官贵人和禁军去洛阳逃荒,美名其曰就粮。天子尚且如此,长安城内的那些众多普通居民的生存状态更是可想而知,米价低的时候穷人们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米价稍有波动,城中众多的无产者就拿起家伙零元购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正当王文佐考虑是不是要让伍小乙在前头去打探打探,从路旁的坊墙后翻墙出来一个人,朝这边跑了过来,早被军士上前截住,拉了过来,王文佐正想出言询问,那人突然喊道:“明尊在上,竟然在长安遇到您了!王参军,请您老快出手相救呀!”
王文佐闻言一愣,细看跪在地上那汉子,只见其高鼻深目,中等身材,应该是个胡人,也没有半点印象:“你认识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贵人多忘事呀!”那汉子笑道:“小人是曹野那曹老爷的伴当,当初在百济时见过两次参军,小人身份卑微,参军您不记得了也不奇怪!”
“哦,哦!原来是这样!”王文佐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那你主人现在在哪里,可还好?”
“小人主人现在就在西市,被数千贼人包围着,危在旦夕呀!”那汉子磕了两个头:“还请王参军出手救援!”
王文佐一问这才知道那曹野那今天正好在西市,暴乱发生时西市的不少胡商逃入祆庙之中,凭借其坚固的墙壁自守。由于祆庙的四壁都是用砖石堆砌而成,外间暴徒一时间也攻不下来,曹野那便让自己的仆人从密道逃出来向官军求救。
“这就奇怪了,既然有密道,那为何你家主人不逃出来,却还留在祆庙里?”王文佐问道。
第349章 击贼
“王参军,这祆庙不但供奉着明尊,而且还寄存了长安诸多胡商的钱财和贵重货物,而我家主人便是祆庙的主事之一。若是失陷了,我家主人便是倾家荡产,也赔偿不起呀!”
“哦?你家主人倾家荡产也赔偿不起?”王文佐闻言笑道:“你这未免危言耸听了吧?你家主人生意有多大我可是知道一二的!不说别的,光是百济、新罗的贸易,一年下来怎么由于二三十万贯的进项吧?”
“哎,王参军!”那汉子道:“庙中寄存的贵重货物信笺暂且不算,光是金银便能堆满三开间的房子,您说我家主人如何赔得起?”
“有这么多?”王文佐听得不由得目露精光,所谓开间是古代房屋大小单位,一般一开间3.6米左右宽,三开间就是10米左右,这是普通平民房屋最大的了。能装满这么大一个屋子的贵金属,哪怕都是白银也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产了,这些胡商还真是富呀!
“小人若是有半句谎话,明尊降罪!”那汉子已经看出王文佐的贪念了,为了打动对方来救人,他赶忙道:“主人在小人离开前曾经说过,只要能把贼人赶走,救祆庙于水火,他愿意拿出一半的金银作为酬劳!”
“是吗?可这金银又不是你主人一人的,乃是祆庙的公产吧?他能做得了主?”王文佐笑道:“这该不会是骗我等出力,然后就翻脸不认账吧!”
“这个……”那汉子没想到王文佐这个时候还这么冷静,发现了自己话中的破绽,赶忙道:“主人在祆庙中威望甚高,再说庙中的几个主事现在都被困在里面了,贼人杀进来便玉石俱焚,再多的财物没了命也没用呀!”
王文佐笑了笑,他心里清楚这人方才的许诺多半是哄骗他出兵的鬼话,毕竟他上次来西市时就看过这祆庙了,通体用砖块大石建成,极为坚固,俨然就是个大金库。暴民们又没有攻城器械,哪怕里面只有些商贾,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而这里又是长安城,多则半天,少则两三个时辰,就会有军队来弹压暴动,那时胡商们最多拿出几千贯钱劳军就是了,何须出那么大的血。毕竟曹野那他们在祆庙里并不知道天子由于某种无法公诸于众的原因,一时半会并不会下诏出动军队,现在能救他们的还真的只有王文佐。
那汉子此时松了口气,已经看清了王文佐身旁这百余人的服色甲仗杂乱,认不出是哪路禁军,便小心试探道:“王参军,您现在官居何位?带领的是哪路兵马?”
“自然还是在熊津都督府,我这是回长安述职而已!”王文佐笑道:“这些人是我的护卫随员,并非哪路兵马!”
“护卫随员?”那汉子额头上汗珠立刻冒了出来:“这么说您就只有这些人?没有后继了?”
“后继?当然没有!”王文佐笑道:“你不知道吗?天子已经下诏各军严守自家营垒,不得妄动!哪来的后继?”
“没有后继?那只凭这百余人,只怕……”说到这里,那汉子已经面色若死,说不出话来。
“来人,给这位腾一匹马来!”王文佐笑道:“常之,你敢不敢随我一同去杀杀贼人的威风?”
“末将愿为司马前驱!”黑齿常之沉声道。
“那好!”王文佐笑道:“那就依仗常之了!”
西市的大门前的街道上空旷无人,那棵著名的大柳树已经被烈火烧掉了半边——另外半边上悬挂着一具尸体,从尸体上的衣服看应该是宣读告示的书吏,这个倒楣蛋的尸体被无数人连戳带刺,从头到脚变成了红棕色。在他的脚下,两名守卫躺在阴沟里,头盔连同里面的脑袋都被砸扁,成了一团红泥。
“我在百济厮杀了三年,这种欢迎仪式还是第一次看到!”王文佐有些悻悻然的吐了口唾沫,他让伍小乙把那个书吏的尸体从树上放下来,放在高台上,等待会再来收敛。
“你们来晚了,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滚出去!”
“对,滚出去,要抢去东市去,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了!”
王文佐皱起了眉头,人群从西市两旁的一家家店铺里走了出来,他们身上的锦缎与脸上的杀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手中沾满血迹的棍棒刀斧证明了他们的身份。
“天子有诏,所有人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坊里,如果申时之后还留在街上的,一律视为盗贼,格杀勿论!尔等明白了吗?”王文佐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若是百济的老兵听到他这个声音,会吓得瑟瑟发抖,因为这意味着他已经动了杀意。
哈哈哈哈哈!
王文佐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声,为首的一名暴徒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对于咱们长安人来说,天子就是这个!”然后他一脚踏在唾沫上,用力转了转。
啊!
几乎是下一秒,一支箭矢便射穿了那汉子的咽喉,王文佐惊讶的回过头,他还没来得及下进攻的命令,射箭的是一个倭人——从他面部的刺青看应该是个虾夷人。
“上呀!”黑齿常之用枪柄拍了一下马屁股,向前冲去,人群在他的面前散开。王文佐紧随其后,冲进人群中,策马飞奔之际,一块凹凸的石头擦着头皮飞过,接着一颗腐烂的萝卜砸到王文佐的头盔上,四散飞溅。在他的右侧,几个暴徒冲了上来,挥舞着棍棒,试图将王文佐从马背上打下来。但他们很快就被后继的骑士砍倒。一个跌跌撞撞的家伙冲到王文佐马前,他用力踢了一下马腹,战马将其撞倒,只听得马蹄下一声惨叫,王文佐懒得关心撞倒了谁,只管挥刀劈砍,两名亲兵始终伴随左右,仿佛两个影子。
突然间,疯狂的一切都被抛到身后,王文佐调转马头,准备再一次冲击,但他发现已经没有必要了,残余的暴徒们正在四散逃走,而七八个倭人则策马张弓,将其一个个射倒,然后下马割下首级,系在马脖下,仿佛一串可怕的项链。
第350章 祆庙
“司马,这些家伙倒是熟练的很!”黑齿常之低声道:“不过在百济时倒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倭人骑兵!”
“嗯,你去问问伊吉连博德,他应该很清楚!”
“遵命!”黑齿常之应了一声,打马向伊吉连博德那边过去,片刻后回来道:“伊吉连博德说那几人都是自小在东国长大,那儿土地平旷,盛产好马,所以特别擅于骑射!割取首级记功也是当地虾夷人的风俗,让您见笑了!”
“无妨!你去告诉伊吉连博德,现在时间紧迫,不要管这些首级了,快些去祆庙那边!”
王文佐收拢了队形,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祆庙赶去,他知道自己这百余骑虽然装具齐全,武艺娴熟,但这毕竟不是旷野平地,而是长安城内的坊市,并不适宜骑士的驰骋冲杀,方才那伙人不过是被打了个冷不防,只要贼人中有一两个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用杂物堵塞街道,然后爬到房顶上向下射箭投掷砖石,自己这百来人就成瓮中之鳖了,他可不想和倒楣的皮洛士大王那样,在某个阴暗狭窄的小巷里被房顶丢下来的砖头开瓢。
西市的面积并不大,只用了片刻功夫,王文佐一行人便冲到了祆庙旁,只见祆庙旁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正在围攻。他们拆下四周房屋的门板当遮挡箭矢的长牌,撬起台阶石抬起当成撞锤,正在撞击祆庙的大门,而庙里的胡人则爬上房顶,从房顶和窗户向外射箭投石,不断有人倒下,但空缺立刻被后继者填补,形势已经万分危急。
“参军,参军,还请施以援手呀!”求援的汉子见状急道:“再这么下去,便守不住了!”
“急什么!”王文佐冷笑了一声:“贼人至少有两千人,而我只有百余人,众寡悬殊,就这么冲上去不但救不了你家主人,连自己都陷进去了!”
“那,那!”那汉子说不出话来,只得跪在地上叩首不止。王文佐没有理会他,伸手招来伍小乙问道:“小乙,眼下你可有什么妙策解危?”
“我?”伍小乙看了看四周,笑道:“这里少说也有两千人,你这里才百余人,能有什么办法?你这人倒是好笑的很,长安多得是官军,再等个把时辰自己便有人来弹压,何必自己冒险动手?”
“那若是官军不会来呢?”
“官军不会来?这怎么可能?这里可是西市,站在朱雀大街上都能听得到这里的喊杀声,除非是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