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崔弘度笑道:“守君大石和物部连熊他们差不多可以出场了!”
“这两位倒是不急,可以先放一放!”王文佐笑道:“定惠倒是差不多了!”
“定惠?”崔弘度闻言一愣:“明公您要和中臣镰足联络!”
“对!”王文佐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修剪整齐的胡须露出几根白丝,看上去比平日里要老了几分:“昨晚百济人的火攻其实帮了琦玉皇女一个大忙,大海人死了,大权尽归于她一人之手;烧掉了这么多宫室、房屋,无论中大兄皇子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会有人替他说好话了。加上我已经同意替她统兵,已经补上了琦玉皇女惟一的短板。但我做这么多可不是希望替她白打工的!”
“您想利用中臣镰足来牵制那女子?”
“差不多,政治即平衡之道,赢五分太少,九分太多,七分正好!”王文佐笑道:“大家都留有一点余地,正好继续合作!若是赢得太多了,只怕接下来就要撕破脸了!”
“您说的是!”崔弘度钦佩的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后立刻修书,让百济那边准备一下!”
“嗯,让定惠和伊吉连博德带着长安使团那些人来,另外从降倭中挑选一千精壮,从我们的人里准备一百骑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如果再多人来,只怕琦玉皇女又会多心!”
“是!”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痛哭声,王文佐顺着哭声看去,只见琦玉皇女正扑到担架旁抚尸痛哭,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王文佐稍一犹豫,最后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拍打了两下皇女的肩膀:“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一定要保全贵体,则国家幸甚、万民幸甚呀!”
“使君!”琦玉抬起头来,只见双颊已经沾满泪水,宛若带露蓓蕾:“拙夫为奸贼所害,妾身一个弱女子,杀夫大仇、焚城之恨,都依仗使君了!”
“好说,好说!”王文佐被琦玉抓住胳膊不放,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心虚:“大海人已经受大唐天子封官,本官身为倭国抚慰大使,自然有责任在身。待回馆舍后立刻修书从百济调兵,讨伐弑君之贼!”
琦玉听到王文佐答应从百济调兵,赶忙站起身来,抓住王文佐的胳膊,贴住自己的胸口:“上国天使庇护之心,妾身粉身难报。今授大紫冠之勋位,内大臣之官职,以统领吾国之兵,讨伐逆贼扶余丰璋等人!”
“讨伐逆贼,乃是本官的本分,贵国官职爵位,不敢承受!”王文佐赶忙推辞,琦玉皇女所说的大紫冠,乃是当时倭国的冠位阶制,传说乃是圣德太子所创,共六色十二冠阶,到了当时已经扩展到了十九阶,大紫冠是第五等,考虑到前四等基本只会授予皇族,而内大臣是仅次于太政大臣、左大臣和右大臣的太政官,前三者通常空置或者由皇族成员担任,琦玉皇女给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
“使臣娴于军事,若要督领吾国之兵讨贼,岂能无本国之官爵?”琦玉皇女笑道:“你也无需常任,只要讨平贼人之后,再解去官职便是。此等便宜行事,贵国天子也不会怪罪的!”
“那边暂代内大臣即可!大紫冠便不必了吧?”王文佐道。
“内大臣乃是太政官之末,岂有无冠位的?”琦玉皇女笑道:“不过既然贵使不欲,那也就算了,反正什么事情也都有第一个!”
王文佐听到这里,才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某个圈套,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回头,只得硬着头皮向琦玉皇女敛衽下拜:“那就多谢皇女授官了!”
“内大臣王氏文佐公请起!”琦玉皇女伸手将王文佐扶起,突然低声笑道:“郎君你可知道,在吾国内大臣便有一项特权,随时可以单独面见大王,辅佐政务,今后你我还要多多亲近呀!”
王文佐干笑了两声,心中暗想:“崔弘度方才果然说的不错,这女子死了老公一点也不伤心!”
回到馆舍,王文佐才算松了口气,昨晚一宿没睡,加上白天和琦玉皇女勾心斗角,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骨头都要散了。
“文宗,文宗,我要去泡个澡!”王文佐大声喊道,飞鸟京所在的奈良盆地温泉甚多,虽然当时的倭国物质匮乏,但想温泉浴倒是简单的很,在唐人所住的馆舍院后的小山下就有一个七八米见方的小池子。
“明公稍等,容我安排一下!”曹文宗应道,他出门叫来几人,然后才保护着王文佐来到那小池子旁,先搜索了一圈,然后让手下在四方警戒,这才请王文佐下了水池,自己盘腿坐在池旁侍候。
“哎!”浸入水池中,王文佐才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就好像被人从内到外搓磨了一番,他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真舒服呀!”
“明公,要不要我叫两个倭女来替你按摩一下?”曹文宗道。
“昨晚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再来两个倭女按摩?文宗你这是生怕我活太久呀!”王文佐躺在池子里没好气的说。
“男女之事,只要不过度,与身有益无害!”曹文宗笑道:“农家田舍翁每亩多收两斗麦子都要多娶个小妾呢!明公何必自奉如此微薄呢?”
“微薄点好,微薄点好!”王文佐捧了一捧热水擦了擦脸:“咱身处异国,身边危机四伏,若是贪男女那点事把小命弄掉了,上对不起天子,下对不起你们!”
“明公说的是!”曹文宗笑了笑:“不过照小人看,那倭人皇女好似对您也有几分意思,若有黄河鲤鱼吃,确实没必要去吃田间泥鳅!”
王文佐冷哼了一声,他知道曹文宗昨晚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自己身后,以他的耳力眼力,只怕琦玉皇女向自己抛了几个媚眼都数的一清二楚,瞒是绝对瞒不过去的:“这女人可不简单,丈夫刚刚死了,她可一点也不心疼!和她勾搭在一起,一百条命也不够丢!”
“小人在江湖混迹时曾经学过一点相术!”曹文宗笑道:“方才闲来无事,便替那女子相了一面!”
“哦?文宗你还会这个?”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咋说?”
“那女子唇红齿白、鼻直而挺、山根丰隆、人中形美,眉长且弯,实乃富贵之极!”
“噗!”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人家从娘胎里出来便是龙子凤孙,当然富贵之极啦,这还用得着你用相术?”
“明公说的是!”曹文宗笑道:“小人方才还没有说完,那女子额头宽广,下巴略有点方,说明她性格刚强,若是与庸人相配,必然婚姻多事,若与世间英雄,却也相配!”
“哎,你还别说,那琦玉下巴还真有点方!”王文佐稍一回想,确实琦玉下巴略方,只不过她眉眼甚配,平日里头发披散下来,自己未曾注意罢了:“文宗你还真有你的,没事干盯着人家女儿家作甚?难道你看上人家了?”
“这玩笑可开不得!”曹文宗笑道:“那女子昨晚一直在您身旁,我肩负您的安危,眼睛自然都在她身上!”
“好,好,开玩笑的,你莫当真!”王文佐从水中站起身来:“文宗,昨晚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咱们来倭都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文事已毕,接下来就是武事了,要靠你多出出力了!”
“明公以股肱相待,文宗敢不效命?”曹文宗俯身拜伏道。
“府君,府君!”崔弘度距离水池还有二三十步便高声叫喊:“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大事?”王文佐从水池中跳了出来,水花从他赤裸的身体上滑落,曹文宗赶忙将一旁的干毛巾披了上来。王文佐一边擦拭,一边问道:“什么事?抓到扶余丰璋了?”
“有人献上了扶余丰璋的首级!”崔弘度道:“就是沙吒相如,黑齿常之的那个好朋友!”
“哦!”王文佐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沙吒相如当初给自己的印象就不是个安分人,如果说黑齿常之当初投降自己是走投无路,沙吒相如就是见风使舵,扶余丰璋在他眼里估计就是冻猪肉,就等着哪天卖个好价钱。有这种手下,扶余丰璋的死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倭人正在审问他,要不要把人要过来!”崔弘度问道。
“没必要,不要暴露我们和他的关系!”王文佐道。
“那倭人会不会把他给杀了?那岂不是冤枉得很!”崔弘度问道。
“不会,那家伙聪明的很,不会让自己死的!”王文佐道:“再说如果需要我们出面找倭人要过来,那他也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如果让他自己选,估计也宁可吃点苦头,不要暴露和我们的关系!”
崔弘度无声的点了点头,正如王文佐所说的,假如沙吒相如暴露了与唐人的关系,那他回百济撑死也就一个郡将顶天了,那当初还不如就留在百济别跑路了。可如果他保守秘密,在倭人那边继续给王文佐当间谍,那前途可就不可限量了。以沙吒相如的性格,恐怕也宁可在倭人那儿吃点苦头。
“先过去看看吧?不管怎么说扶余丰璋这等人的脑袋送到了,我身为大唐使臣看都不看就不正常了!”王文佐一边在曹文宗的帮助下穿好衣服,一边道:“弘度,你是副使,待会和我一起过去!”
“遵命!”
“这就是扶余丰璋的首级?”王文佐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首级,向一旁的琦玉皇女问道。
“就是这个恶贼!”琦玉皇女咬牙切齿:“只可惜没有千刀万剐,便宜了这厮!”
“他纵火焚烧了天照神宫,死后自然有神灵找他的麻烦!”王文佐笑了笑,仔细看了看扶余丰璋的面容:“相书上说男生女相,大富大贵,倒也长的不错!”
“我倒是没觉得他长的好看!”琦玉冷笑了一声:“倒是安培家的女儿把他当个宝一般,这下好了,全族都要给他陪葬了!”
“全族陪葬?”
“当然,他犯了大逆之罪,安培家是他的姻亲,当然要连坐!”琦玉冷声道:“当然安培比罗夫在九州,安培部的领地主要在东边,一时间还没法处置,不过他家在飞鸟京的府邸已经被包围了。对了,府中的财物生口我已经全部赏赐给你,当做昨晚的酬劳!”琦玉向王文佐抛了个媚眼:“你待会就可以去带你的人去抄家,安培的领地盛产金沙和皮毛,他的家中肯定有不少值钱的好东西,你可千万别漏掉了!”
王文佐闻言一愣,他没想到琦玉皇女居然连抄家的事情都让自己去做了,通常来说抄没家产之后能留下来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绝大部分浮财都会被负责抄家的人私吞了,而琦玉皇女干脆让王文佐自己带人去抄,示好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金沙和皮毛!王文佐稍一思忖,决定还是把这点鱼饵给吃下肚,无他,太香了,反正自己打算把钓鱼人和屁股下的船都一口吞掉,一点鱼饵就无所谓了。
第406章 锦之御旗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文佐笑道。
“你昨晚对我有救命大恩,这点又算得什么?”琦玉皇女笑道:“若你替我平定了逆贼,千乘之国亦可并肩而治,这点又算什么?”
琦玉皇女这番话倒是有来由的,她口中的千乘之国从字面意思理解便是有能力出动一千乘兵车的国家,但这句话在古代东亚的文化背景之下,就有特殊的含义了。自从武王伐纣,建立周王朝之后,便一直施行亲亲尊尊的宗法制度,即一个封建统治者能够占据多少土地,拥有多少人民,城池有多大,多少军队,是由他的爵位,即与天子的亲缘关系决定的。
在西周早期,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而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按照一乘兵车75人算的话,大概一军也就两百乘兵车上下。天子大概也就一千多乘兵车上下,大国也就五六百乘。但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的繁盛,到了春秋中前时期,像齐、秦、鲁、晋、楚这样的大国也有千乘的实力,到了春秋后期,甚至鲁、宋、郑这样的中等强国也有千乘的实力,可以自称千乘之国,像晋、楚这样的霸主甚至可以拥有三千乘、五千乘的实力,被称为万乘之国也名副其实了。
所以在古代中国的语境里,千乘之国一般是代指齐秦晋楚这样的方伯,即拥有强大实力能代替天子征讨一方藩属的诸侯国(国家的内地是不可能出现千乘之国的)。琦玉皇女这句话,既有向王文佐示好,又有表明自己想要称为大唐帝国在东北亚地区的方伯,替其征讨高句丽、新罗等藩属的忠心。
“皇女的忠心,外臣会代您禀告天子的!”王文佐笑道:“不过眼下中大兄皇子生死未明,都城也尚未安靖,不知皇女有何打算?”
“自然是先传檄各郡国,征发丁壮呀!”
“这个自然要紧,不过如果昨晚扶余丰璋事成,把你我杀了个干干净净,而中大兄皇子还活着,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多半会先登基,然后传檄各国讨逆!”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我觉得您现在第一步应该做的也是登基,名正才能言顺呀!”
王文佐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琦玉皇女,她点了点头:“您说得对,我立刻准备登基的事情!”
近江国,国司衙门。
国司衙门门口的大院铿锵作响,一片混乱,人们站在牛车上,把一桶桶米酒,一袋袋干谷,以及一捆捆新上羽毛的箭往上搬。铁匠们则忙着锻打灼热的钢铁,将锁子甲上的破损处修补,并给战马和载货的骡子上蹄铁。女人们则忙乱的缝补毯子、斗篷、缝制草鞋。在外墙外,大小帐篷纷纷拆除,士兵们提起水桶,将篝火浇灭,老兵们则取出磨石,在上阵之前最后一次仔细磨刀。马匹嘶鸣喘息,军官发号施令,士兵互相咒骂,噪音如同潮汐高涨,达到顶点。
“周围几个郡的丁壮都到了吗?”中大兄皇子一边举起双手,好让侍从给自己束紧腰带,一边问道。
“最快的说还要三天时间!”中臣镰足道:“现在赶到的只有相邻几个郡的!”
“太慢了,让他们快一些,最晚明天天黑前就必须赶到!”
“是,我立刻派人催促!”中臣镰足答道。
“那军粮呢?”
“这个倒还好说,国司的库房里有四千石米,附近几个豪族也送来了两千石!”
“很好!把出兵的时间调整为明天中午,如果那时候还没赶到的人就不等了,让他们沿路追上来!”
“明天中午?”中臣镰足吃了一惊:“这,这未免太急了吧?现在国司只有三千人左右,这么点兵力恐怕不够吧?”
“中臣卿,只要举起大旗,忠臣义士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中大兄皇子笑道:“这个时候所有的英雄豪杰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大义的旗帜,谁先打起大旗,谁的旗帜更高,就能募集到更多的军队。躲在国司衙门里是不会有人知道你的!明天中午就出发,把我的锦之御旗高高举起,让沿途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
“遵命!”
第二天中午,赶到国司的人又多了四五百人,中大兄皇子果然没有继续等待下去,他下令举起华丽的锦旗,然后骑在一匹精神抖擞的红马之上,离开了近江国国司。女人们和农夫们站在道路两旁,被大军的威风惊讶的合不拢嘴。事实正如中大兄皇子所预料的那样,随着他的大旗飘扬在路上,前来投奔的人就络绎不绝。当时的日本已经数百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内战了,社会阶层早已固化的一塌糊涂,有太多在郡国有人、有粮的土豪,因为出身实在是太低微,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而中大兄皇子的这番举动给他们带来了改变命运的希望——只要能跟着锦之御旗打进飞鸟京,他们就不再是无冠无位的地方土豪,而能成为郡守、国司、代官、舍人,实现阶级跃迁。
于是当中大兄皇子的大军穿过整个近江国,进入山崎地区的时候,总兵力已经从一开始的三千余人增加到两万人的大军了。
“天下大事,果然如陛下所预料一般!”中臣镰足心悦诚服的说道。
“中臣卿,佛法和血统固然重要,但人心才是真正的力量!”中大兄皇子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军行列:“看到没有,这就是人心,人心想要建立新的强大国家,谁也无法对抗人心的!”
“陛下,陛下!”一名军使大声道。
“什么事?”
“前锋截住了一名从飞鸟京出发的使者,在他的身上搜出了朝廷发出的令旨!”
“朝廷发出令旨?”中大兄皇子冷笑了一声:“把人带过来!!”
使者胸口的衣衫破了一个大口子,脸上有几道血痕,显然刚刚他吃了不少苦头,军官毕恭毕敬的双手奉上一只鹿皮口袋,中大兄皇子接过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只卷轴,他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扯开盖有皇家徽章的封口,刚看了两行便笑了起来:“想不到琦玉登基了,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位女天皇!”
“这倒是奇怪了,大海人皇子登基的理由应该更充分!”中臣镰足低声道。
“估计被这个女人害了吧?那个傻小子,如果他听我的话,早晚那个皇位也是他的!”中大兄皇子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对那个被俘的使者问道:“大海人呢?他还活着吗?”
“大海人皇子?被扶余丰璋这个恶贼杀害了!”
“被扶余丰璋杀了?那扶余丰璋呢?”
“也已经死了!”
“也死了?”中大兄皇子皱起了眉头,他走到那个信使身旁:“如果你老老实实的把事情原委讲一遍,我就饶你一命!”
那信使看了看中大兄皇子,最后决定还是选择相信对方,他咳嗽了两声,便将那天晚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细细讲述了一遍,最后道:“琦玉皇女已经登基为天皇,并下令各郡国征调兵士,讨伐幕后主使火烧飞鸟京之事的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