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不能说不在乎,应该说是体谅!”王文佐笑道:“如果是旁人也还罢了,唯独天子能体会我的难处!不会怪我!”
“哦?”琦玉被王文佐这话挑起了兴致,笑道:“你的难处,我可没觉得三郎你有什么难处,自从你抵达难波津后,便事事顺遂,我都对你又未曾说过一个不字,还说有难处?”
王文佐笑了笑,搂住琦玉的肩膀:“我问你,假若这次来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除了与你没有夫妻之实,别的都一般,你能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吗?”
“这……”琦玉被问住了,她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可能,若不是你,即便我明知道与他联合才能对付葛城,但也没法像对你一般信任他!”
“这就是了!我们这次看起来每战必胜,诸事顺遂。但其实你我都知道每一次都是凶险之极,胜负都是在毫厘之间,只要你对我稍有猜忌,便会一败涂地,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琦玉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时候回想起当初那些事情,都不敢相信三郎你居然能一次次赢过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是我,是我们!”王文佐纠正道:“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倭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没有你,我手下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人,就算全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
“嗯,是我们!”琦玉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如水:“只是你这话听起来有些怪,难道说你和我还是为大唐效力不成?”
“当然!”王文佐笑道:“若是那三岛真人真的在天子面前告我的状,我就说和你一起完全是为了大唐、为了天下安危!”
琦玉啐了一口,笑道:“好不要脸,这等胡话在你我私底下说说也还罢了,难道还能在圣上面前说?”
“这你就错了,我这话只要一说,圣上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你难道忘记了当今皇后是什么出身?”
琦玉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三、三郎,你这厮好生胆大,连天子皇后的玩笑都敢开,当真是不要命了。”
“这是在倭国,又不是在长安我怕什么,你难道还会去告我的状不成?”
琦玉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的怒气已经完全平息,眉眼间全是喜色,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腹:“有三郎你这样的父亲,这一定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可惜不能把王位留给他!”
“这有何妨,我王文佐的孩子,难道还缺荣华富贵?终归不会亏待了他!”王文佐明白琦玉的意思,日本古代虽然有女天皇,但传承却是以天皇家族的男系为准的,除非女天皇的丈夫也是天皇家族中人,否则她不可能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嗯!”琦玉点了点头:“若是个男孩,我便赐姓于他,降作臣籍,世代为太政大臣,执掌国政,也不比皇位差到哪里去了!”
“现在说这些还早,等孩子出生了再说!”王文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的眼光比琦玉要开阔的多,他也相信以自己的实力,若想未来的孩子称王,也有的是地方,用不着局促于倭国一地。
“嗯!”琦玉将头倚靠着爱人的肩膀:“不过这样一来,我还是觉得亏待他,也亏待了你?”
“亏待我?”王文佐笑道:“为何这么说?”
“本来这王位有你的一半,可碍于吾国的旧规,不但你不能与我并肩为王,就连我们的孩子也无法……”“不要说了!”王文佐伸手捂住琦玉的嘴:“这天下何等之大,大海的对面还有的是辽阔无比的土地,只要他有本事,又何须担心无地可以建国称王?你无需为这些事情忧心,只要好好休养,把孩子生下来便是!”
第453章 诅咒
“好!”琦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希望是个儿子!”
“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我都高兴!”
“不,一定是儿子,必须是儿子!”琦玉神情坚定:“我已经向天照大神献祭过三次了,祈求这次能生下一个男孩。继承了你的血脉,一定能成为无敌的勇士,让敌人胆寒!”
厅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马鞭草、陈皮等香料的馨香气息。四面墙壁上油灯里的灯油燃烧不绝,刻绘着葵花花纹的拱廊下,一名奴仆正单膝下跪,替新来的尊贵客人清洗脚上的尘土,然后换上干净的木屐。
庭院里石柱林立,满是茂密的长春藤,叶影被月光染成白骨般的银色。院落里宾客往来穿梭,其中不少是阴阳官、巫女,个个皮肤白皙,或者带着高帽,或者长发披肩,用镶嵌玉石的金环抹额。人群中同样也有来自各地郡国的豪族和官员,他们交杯换盏,相互窃窃私语,低声交谈。
“你知道吗?陛下今天刚刚下了旨意,免去了丹波国司。”
“免去丹波国司?可有什么理由?”有人惊诧的问道。
“没有,没有任何理由!纶旨中只说免职,让现任丹波国司在原地待命!”
“这,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即便是大王,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而行吧?一国之国司,哪有说免去就免去的道理?这不是乱来吗?”有人愤愤不平的说道,的确依照过往的传统,担任国司之人如果没有犯错,在干完几任之前是不能动的,否则就破坏了倭国的潜规则,毕竟天皇家族已经垄断了大王之位,总不能连国司的利益也吃下去吧?
“那继任者定下来了吗?”旁边人有人蠢蠢欲动起来:“如果现在去活动活动,还来得及吗?丹波国的油水可不少呀!”
“来不及了!已经定下了继任人选了?”
“啊?这么快?”有人沮丧道:“我还想去做几任国司呢?看来这位子早就有人盯上了!”
“继任者是守君大石!”有人冷笑道:“你现在还以为是他盯上了吗?”
“守君大石?是他?”这个名字似乎有魔力一般,场中所有人的喉咙都被冻住了,几分钟后终于有人低声道:“是他?难道大王并不是想要丹波国,而是要?”
那个人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自从那个可怕夜晚之后,每个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王派他去丹波国只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杀人。
“为什么会这样?”有人呻吟道:“她不是已经登上王位了吗?她已经赢了,葛城和大海人也都死了,没人能威胁她的王位,为啥还要杀人?”
“是呀!为了争夺王位杀人可以理解,但现在为何还要杀人?难道登上王位的是一位魔王?”
“谁知道是谁下的命令?”有人悠悠的叹道:“谁都知道,现在王位上可是两个人,男人在上,女人在下,照我看下命令也许是上面那位!”
“对,我听宫里的女官说,陛下已经怀孕了好几个月了,是那个男人的种!”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他们两个人早就在一起了,要不然那男人又怎么会这么出力?葛城又怎么会死?”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把大位传给肚里的那个孩子?”
“这不太可能吧?这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一个头戴高乌帽的神官道:“大王之位只能由天照大御神的血脉来继承,大王她自己便曾是天照大神宫的巫女,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呀!你不懂得女人,更不懂一个母亲,为了孩子,没有什么母亲不肯做的!”
“就算大王想也不可能,从上到下都不会同意!”神官变得激愤起来:“吾国乃是天照大御神宇下的神国,即便她是大王,也不能违背大御神的意志!”
“好了,好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如果是过去你说的没错,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没有看到在马场上策马奔驰射箭的武士?还有正在兴建的佛寺?那简直就是一座不落之城,如果那一切都完成了,她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拦她了!”
这一次再也无人辩驳,虽然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真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那些在刚刚结束的内战中跃升武士们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大王和左府殿的恩赐,大和王国原有的武装力量都已经被他们粉碎,在他们面前,所有的传统都显得那么脆弱。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晚了!”
“对,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做点什么!”
每一个人都神情激愤,他们之间并非没有矛盾,但比起迫在眉睫的威胁来,过去的那些为了争夺领地、赏赐和部民而产生的矛盾已经微不足道了。
“我们可以诅咒左府殿,没有他,大王就像没有翅膀的鸟!”
“诅咒有用吗?我听说左府殿乃是强运之人,只怕伤不到他!”
“如果能得到他的指甲、头发,还有他的生辰,我有办法!”
“这恐怕很难,左府殿平时身边都是唐人,我们没办法收买唐人!”
“那就没办法了,没有指甲、头发和生辰,我的咒法威力就会大打折扣。考虑到左府殿的气运如此强大,恐怕根本伤不到他!”
“干脆诅咒大王吧!大王现在正怀孕,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我们一起下咒的话,应该会起效果!”
“诅咒大王?你疯了吗?我们这些法师,阴阳师、咒法师可都是为了保卫王室才存在的,你却要用咒法来攻击大王?”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有把握呀!而且大王不是背叛了天照大御神吗?我们这也是执行神罚了!只要大王死了,左府殿也就无法继续在吾国待下去了,是不是呀?”
此时再也无人在意琦玉还未必会把大位传给那个还没出事的孩子,众人很默契的将这些抛到一边,终于有人低声道:“那就这样吧!谁去弄大王的头发和指甲?”
长安。
金仁问宅邸。
“三郎这是何必呢!”金仁问目光扫过礼单,摇头笑道:“我视他如兄弟骨肉一般,既然是他的事情,说上一句便是,又何必带上这么多礼物?过了,着实过了!”
“大将军言重了!”崔弘度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临别前明公说过,您与他是刎颈之交,待他极厚,这点东西报不得万一!还请您查收!”
“这可不是一点东西呀!”金仁问将书信放到一旁,笑道:“你想见太子,眼下这可有点麻烦?”
“麻烦大将军了!”崔弘度赶忙道、“也不是什么麻烦!”金仁问笑道:“你是三郎的人,若是平日里,只需给太子说一声,请他来一次我这里便是了。但这次却不成,太子前些日子得了风疹(麻疹),已经好些日子未曾出宫了!”
“啊?这病可麻烦得很!”崔弘度吓了一跳,金仁问说的风疹就是今天医学上的麻疹,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呼吸道传染病,发病很快,去的也很快,严重的甚至可能致命,即便是今天也没有什么特效药。
“是呀,不过已经转好了!”金仁问笑道:“前天我入宫探望,太子已经可以吃些奶粥,精神也好多了,大夫说再将养个十来天就痊愈了,你在我府里住几天,到时候我替你通传!”
“多谢大将军!”
听到金仁问说太子身体无恙,崔弘度松了口气。在出发前王文佐再三叮嘱过了,回到长安后第一个要见的就是金仁问,然后是太子,最后才是皇后。这个次序可千万错不得,原因很简单,他们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多了,对朝中的形势根本一无所知,如果稀里糊涂的跑去瞎撞,那和送死都没区别,王文佐可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在长安的遭遇。
而金仁问可谓是长安百事通,先找了他,至少就不会稀里糊涂的掉坑了;再找了太子,就等于打了个保险,他关键时候是可以在天子和皇后面前说上话的,有了这些再去做其他的才稳。
“我看三郎信上说的,扶余丰璋、中大兄、安培比罗夫都死了,倭国的局势也已经平定了,那为何三郎不马上回百济呢?”
崔弘度看了看左右,却没有回答,金仁问会意的让其他人都退下,崔弘度才笑道:“这事情别人不能说,却不能瞒大将军,明公现在还呆在倭国,却是有两件事情拖住了!”说罢他便将出云银山和琦玉怀有身孕的事情都粗略的说了一遍,最后叹道:“明公眼下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才让我回长安来!”
“这怎么能说分身乏术!”金仁问笑道:“照我看是三郎太有本事了,旁人要一辈子也未必能做成的事情,他一年半载就做完了,自然觉得自己不够用。像平定倭国这种事,他要是花个二十年倒是正好,反正平定了儿子也长大了,正好接手;偏偏他一年不到就做完了,儿子还在娘胎里,连吃奶都不会,只能自己多辛苦些了!”
“大将军这个比方打的好!”崔弘度笑道:“我原先还想把自家七妹嫁给他,可现在变化太快,反倒是不好开口了!”
“这倒是无妨!”金仁问笑道:“三郎他和那倭女王纵然情投意合,又有子嗣,但终归难成夫妻。这个三郎倒也明白,你家是清河崔氏,门第与三郎正合适!你回去和家里说好,等他从倭国回来,我有机会和他说说!”
崔弘度闻言大喜,赶忙道:“多谢大将军!”
“你也不必谢我!”金仁问道:“婚配之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他是琅琊王氏,正好与你家相配,总比最后被牵扯进天家那一锅粥里要强!”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天家?一锅粥?”崔弘度听到这里,已经是一头雾水。他当初没有和王文佐回长安,自然不知道王文佐在长安与那两位天家姐妹的缘分。金仁问却是知根知底的,在他看来李下玉、李素雯这两位就是祸乱的根源,麻烦的祖宗,最好王文佐这辈子与她们两个不要再发生半点关系的好。
但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李下玉对王文佐已经暗生情愫,而王文佐对其虽然还没有爱慕,但至少是有同情之心,若是变成男女之情,那可就是后患无穷。他对王文佐的才具十分看重,认为其前途无量,自然不愿意对方被牵扯进大唐天家内部的龌龊事中间去,白白糟蹋了这样一个好男儿。所以听说崔弘度打算将自己七妹嫁给王文佐,立刻表示支持,更多的是对王文佐的爱护之情。
“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也无需打听!知道太多对你不好!”金仁问肃容道。
“是,是,属下明白!”
“好了,你退下休息吧!”
待崔弘度退下,金仁问站起身来,走到院中。月光洒在院中的假山上,将其染上一层惨白色。他不禁发出一声长叹,时间实在是过得太快了,当初自己回国赶父丧,被兄长如敌寇一般看待的情况还在眼前,而现在新罗年年派遣使者朝拜,总是以上国自居,窥视任那四郡的倭国已经被与自己亲如兄弟的王文佐荡平。可以这么说,新罗已经处于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世,如果父亲还在世,看到这一切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把大位传给自己,而不是兄长金法敏呢?
“不,绝对不会!”
尽管很不情愿,金仁问还是不得不承认。原因很简单,父亲金春秋的继位违背了过去几百年来非圣骨不得登基的规矩,那么他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就愈发要考虑对后代的示范作用,兄长年长于自己,这就是最大的优势,更不要说他的岳父还是金庾信,一想到这里,金仁问就黯然失色。
第454章 仁厚
那大唐天子的想法呢?
虽然大唐已经承认了金法敏为新罗国君,但天子可没少表露出对金仁问的喜爱,时常的赏赐不必说了,金仁问所居住的宅邸距离皇宫只有一步之遥,赐给出入禁中的腰牌,天子出行时侍卫左右,有一次天子甚至在宴席中说“仁寿不至,酒味如水!”拒绝举杯,直到金仁问到后才欣然举杯。这一切都在向外界传播一个消息,这个新罗人质在天子心中占据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那会不会有一天天子会将让其回到新罗,取代他的兄长为王呢?
对于这个问题,金仁问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出身于帝王之家的他,当然知道一个合格的王者,本身就是出色的演员,还是个孩子时,他就没少看着父亲前脚向人示好,后脚就下令诛杀,天子更是其中的翘楚,有时候金仁问自己都无法分辨李治所说所做的哪些是出自真心,哪些是故作表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在天子心中消灭高句丽的优先级最高,任何与这件事情相冲突的都要放在一边,因此,即便天子愿意让自己为新罗王,那也是在此之后的事情。
那如果天子支持,自己能够击败兄长,登基为王吗?在不久前,自己对这个问题是颇为悲观的。尽管在新罗国内还有些人支持自己,但随着金法敏登基为王的时间越来越长,自己的支持者也在不断减少。更要紧的是,随着大唐对朝鲜半岛的经营,百济覆灭、高句丽半残、倭人入侵朝鲜半岛的企图被摧毁,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其实不是大唐,而是新罗。
金法敏不但收回了被高句丽和百济侵占的全部土地,还无需耗费国力抵御倭人和百济人的入侵,在接下来消灭高句丽的过程中,新罗无疑也能分到一块不小的蛋糕。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即便有大唐的支持,还能击败兄长,回国为王吗?
而崔弘度带回的惊人消息让金仁问陡然兴奋了起来,尽管自从认识王文佐,金仁问就认为对方是当世奇才,并不顾两人身份上的悬殊差异,予以结交。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金仁问还是低估了王文佐,他原本以为王文佐能在五年内成长到能够帮助自己回国为王就不错了,但王文佐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彻底解决了倭国的麻烦。
不但如此,他还和倭人女王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关系,将倭人从潜在的敌人变成了实际上的盟友。这样一来,即便新罗能在消灭高句丽的过程中变得更强,自己登基的希望也大增——他可以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新罗,在这种不利的形势下,新罗国中的中立派会有很多人在自己身上下注的。
原本觉得遥不可及的目标一下子突然触手可及,金仁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眩晕,他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梁柱,重新站稳了,这个时候,自己可倒下不得呀!
第三天下午,东宫。
“你就是王教御的属下!”太子李弘饶有兴致的看着跪在下首的崔弘度,可能是因为刚刚发完麻疹的原故,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色泽变暗了不少,脸颊也瘦了,更承托的颧骨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