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阿旺竭力控制住自己:“旦增在哪里,快,快把他叫来!让他代替我指挥!”
“是,是,我马上去把旦增老爷找来!”奴仆们惊慌的去找人,阿旺在一个奴仆的帮助下躺了下来,失血和疼痛让他觉得精疲力竭,但他的头脑却还很清醒,口中喃喃道:“敌人并不多,否则他们就不会只是射箭,而是冲过来了。先披甲,一半人控制附录,一半人冲出去,把这些只会躲着远远射箭的胆小鬼赶走!不要慌张、不要慌张……”对于阿旺来说,不幸中的万幸的是奴仆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副手旦增,他痛苦的将代表指挥权的白牦头盔交给旦增:“我已经不成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敌人应该不多,否则不会只是躲在远远的射箭,你留一半人看守俘虏,带剩下的一半人把贼人赶走,把俘虏押送回去!至于我,给我一个痛快,把骨灰带回去就行了!”
“阿旺!”旦增看着老友痛苦的样子,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拔出短刀,却下不了手。阿旺勉强笑道:“别这样,像个女人一样!能够死在战场上,你应该为我高兴!把我的骨灰带回去交给我的妻子,让她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旦增看到阿旺的脸色惨白,胸口急促的起伏,知道对方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咬了咬牙,将刀尖对准阿旺的心窝,用力刺入,阿旺的躯体产生一阵剧烈的抽搐,旋即脸上就浮现出一阵解脱的笑容,他吐出一口长气,口中喃喃道:“我来了!”
吐蕃人的基层军官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即便是在夜间,旦增也准确的判断出敌人的方向,他将部下排成一个简单的锋矢阵,向敌人冲去,一边呐喊,一边挥舞着长矛、刀剑和斧头,不顾一切的冲向自己的敌人,或者杀死敌人,或者死于敌手。
可惜的是,他们遇到的敌人可能是当时整个东北亚最狡猾的一批骑兵指挥官了,定林寺的师范们除了传授骑射、刺枪等个人武艺之外,对精选出来的优秀生还会传授各种战术。尤其是骑兵战术,师范们反复叮嘱学生们,一个优秀的骑将也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他必须学会隐藏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必须熟练的使用哨子、号角、旗帜、鸣镝等通讯工具,把自己的部下始终掌握在手,时而分散,时而集中,引诱敌人暴露自己阵型的弱点,然后加以打击,在取得胜利后穷追不舍,直到将其消灭,而不是像一个傻瓜一样一头撞在密集的长矛方阵或者暴露在强弩手的面前,比起长矛和弓箭,战马快捷的四足才是骑兵最有力的武器。
阿克敦今天所做的就完美的符合了师范们的要求,他先是让部下分队用弓箭袭击宿营的吐蕃人,当他发现吐蕃人冲出营地,向自己扑来时,他立刻用一连串有节奏的哨音指挥自己的部下分别向两侧退却,避开吐蕃人的锋锐,然后绕到了侧后方,开始发起攻击。和绝大部分背后遭到攻击的士兵一样,吐蕃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包围了。
“不要慌,不要慌!用盾牌遮住脸,我们不用害怕只会射箭的胆小鬼!”旦增高声叫喊,他让部下以自己为中心结为圆阵,黑暗中马蹄如雷,不断有箭矢飞来,中箭发出惨叫声。吐蕃人用弓箭和投石器还击,但黑夜中他们什么都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能打中什么。而黑暗中的唐军骑兵把火把投向吐蕃圆阵四周的空地上,看的很清楚,他们冲到距离吐蕃人只有十多歩的距离,将角弓拉满到耳根,射出的重箭甚至能贯穿吐蕃人的皮盾牌,将持盾的手臂钉在盾牌上,而每当有吐蕃人冲出圆阵,试图攻击唐军骑兵时,这些骑兵便退入黑暗中,追击者很快就会被包围杀死。
吐蕃人坚持了很长时间,他们认为敌人的骑兵身上的箭矢有限,只要坚持到敌人射完箭矢就行了。但阿克顿出发带了六匹驮马,上面除了粮秣之外还有十二袋羽箭。当最后吐蕃人再也忍耐不住的时候,开始缓慢的向营地退却,一开始他们还能保持圆阵的队形,但在唐军的袭扰下,最终他们还是顶不住了,开始有人丢下受伤的同伴和盾牌,向营地逃去。就好像堤坝垮下的第一块泥土,很快逃走的人就越来越多,最后就是一哄而散,阿克顿的骑兵们尾随其后,轻而易举的杀死一个又一个敌人,直到剩下的敌人逃回宿营地。
“吐蕃人已经丧胆了!”阿克敦笑道:“大家退远些,休息一下吧!”
“为何要退远些?不怕吐蕃人逃走吗?”吐延芒结波小心的问道,对方把刚刚毁灭了自己村落的吐蕃人如绵羊一般戏耍杀死,不知不觉间,她对阿克敦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不服气到敬畏。
“吐蕃人有很多伤员,还有那么多俘虏,我们又是骑兵,他们跑不了的!”阿克敦笑道:“倒是怕他们乘着夜色,派几个敢死之徒夜袭我们!让人和马都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中午我们再来对付他们!”
在剩下的半个夜晚,吐蕃人的营地里无人合眼,吐蕃士兵们警惕的睁大眼睛,防备可能的袭击;而羌人俘虏们则怀着恐惧和希冀的矛盾心情,寻找着逃跑的机会,知道次日黎明的第一缕光降临,驱散黑暗,他们才发现那伙神秘的袭击者早已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的马蹄印和尸体。
摆在旦增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下令烧掉己方的尸体,丢下无法行走的伤员和一切可以丢掉的行装,然后押送着俘虏上路。他阴沉着脸,不时回头眺望,紧握刀柄,防备着昨晚那伙神秘的袭击者。
吐蕃人的撤退并不容易,途中不断有俘虏挣脱束缚,逃入路旁的杂草从,若是平时旦增一定会下令部下穷追不舍,将其种抓回来当着其他俘虏的面酷刑处死。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他的心中有这样一种预感——昨晚那些袭击者绝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他们还会再来的。
一声尖利的鸣镝声印证了旦增的猜测,曾经和吐谷浑人打过仗的他很清楚这是游牧民们很喜欢使用的一种羽箭——这种羽箭的顶端是一块中空的木块,当羽箭射出时,空气高速通过空洞,便会发出特殊的尖利声音,牧民们时常用来传递消息。由于唐军中有许多突厥等民族的城傍骑兵,所以唐军也经常使用。他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前方的小丘有一个骑影,显然那支鸣镝就是那个骑士射出去的。
“昨晚的敌人追上来了!”
行列中的每个吐蕃人都感觉到背心中又生出一股寒意来,有的人甚至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就好像有恶鬼跟在后面一般。
“不许停步,不许停步!”旦增大声喝道,在士兵头顶上挥舞着皮鞭,他知道这会加剧士兵们的惊恐,但他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这里的地形一马平川,连个大点的土丘都看不到,对于几乎都是步卒的吐蕃人来说,比昨晚的情况还不利,只有尽快找到一个高处,才好立营防守。
在吐蕃人拼命赶路的同时,鸣镝和号角声不断传来,就好像有两个人在相互对答。骑影也出现的愈来愈频繁,这就好像无形的皮鞭在抽打着吐蕃人的背脊,用不着旦增的催促,吐蕃士兵们也在用尽最快的速度行军。为了避免被俘虏拖后腿,他们甚至将千辛万苦才押送到这里的俘虏也丢到一旁,总算在敌骑赶到前占据了先前射出鸣镝敌人所在那个小丘。
“所有人,把盾牌竖起来,投石带准备好,如果贼人的骑兵靠近,就给他们一点好看!”旦增大声道。
吐蕃人齐声应和,对于这些吐蕃士兵来说,用投石带几乎是深入骨髓的技能。他们从小放牧时都是一手木杖一手投石带,无论是驱赶牛羊还是赶走狼等害兽都是离不开的,早已熟极而流,昨天晚上是因为天黑啥都看不见,只能被动挨打,现在天色已明,可要一雪前耻。
待到阿克敦赶到时,吐蕃人已经在小丘顶部结成了一个圆阵,这土丘虽然也不高,距离地面也就高出二十米左右,但好歹也是个制高点,剩余的吐蕃人还有七八十人,背水一战,士气不可轻辱。
“冲上去,射死这些吐蕃狗!”吐延芒结波兴奋的喊道,昨晚和方才吐蕃人的狼狈她都看在眼里,先前对阿克敦的怀疑早已化为对强者的崇敬。
“人家居高临下,还善用投石带,这么冲过去是找死!”阿克敦在定林寺时就见识过投石带的威力,知道那玩意虽然难用,但挨上一下就算穿着盔甲也骨断筋折,他看了看左右,突然指着不远处的草丛:“那里是什么人?快把他们抓过来!”
随着一声呼哨,五六个骑兵兜了过去,赶回来十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距离还有十几步远吐延芒结波便一声欢呼,跳下马来冲了过去,与那几人抱成一团又哭又笑,手舞足蹈。过了一会儿羌人少女回来,对阿克敦道:“这些都是我部落的人,吐蕃人方才跑的急,他们乘机逃出来了!”
“哦?这样最好了!”阿克敦看了看左右地形,又测了测风向,突然笑道:“吐延芒结波,你把同村的人召集一下,听我的号令,给这些吐蕃人一点颜色看看!”
旦增站在土丘上,观察着敌人的动静,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敌人的数量比他想象的要少得多,只有二十骑左右,他想要领兵杀过去,又害怕这是一个圈套。正犹豫不决间,他看到几十个先前逃走的俘虏又聚拢了过来,割起草来,他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喂马?
“旦增老爷,要不要杀出去,给这些羌狗一点颜色看看?”有人问道。
“杀出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圈套?”旦增冷笑道。
“一共也就二十骑,有什么好怕的?”
“你看到的是二十骑,没看到的呢?”旦增问道:“动点脑子,你脖子上那玩意不是只用来吃饭的!”
在旦增的呵斥下,吐蕃人严守在土丘上,只是派出去十几个游兵向割草的羌人投掷石块,但距离太远了,只有象征性的威胁。过了一阵,吐蕃人发现割草好像对他们也没啥威胁,索性也就不管了。就这么过了约莫两个多时辰,羌人便割了不少草,最早割下的草在高原的烈日下,已经被晒干了。
“阿克敦,你要我们割这么多草干嘛?喂马吃的吗?”吐延芒结波问道。
“不是!”阿克敦摇了摇头:“你取过野蜂蜜吗?”
“野蜂蜜?什么意思?”吐延芒结波不解的问道。
“我老家的林子里有许多野蜂,蜂巢里不但有蜂蜜,而且还有很多蜂蛹,好吃的很,用火一烤油滋滋的,别提多香了。但是野蜂子也毒的很,被叮一下便肿一大块,如果被叮了七八下,就算是个壮年汉子都有可能死掉!所以要吃到野蜂蜜可要想办法!”
吐延芒结波听得懵懵懂懂的:“这野蜂蜜和割草有什么关系?”
“呵呵呵呵!”阿克敦笑了起来:“你等会就知道了!”
土丘上,旦增正在打盹,从昨晚折腾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合眼,就算是铁打的汉子,现在也有些挺不住了。
第528章 烟熏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即便是在梦中,危险和恐惧也没有放过他,旦增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肌肉绷紧,满头冷汗,似乎在和梦中的某个不可名状之物死斗。
“老爷,旦增老爷!”一个士兵摇动着他的肩膀,将他从梦中惊醒。旦增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实在是太疲倦了,根本无力交谈,几分钟后他才从地上站起,穿上靴子,扣好皮带,问道:“什么事?”
“贼人正在搬草!”士兵指着不远处道:“我们向搬草的人射箭投石,他们举着盾牌掩护,或者躲在草堆后面,用处不大!加上也不知道贼人们想干什么,就算了!”
“想火攻?”旦增的语气有些不肯定,不远处那些羌人俘虏们忙碌不堪,他们将一捆捆刚刚割下的干草丢到土丘不远的地上,杂乱不堪。说实话,这个距离想要发起火攻有点远了,更要紧的是,眼下草原上还没全枯,便是放火也烧不了多远,如何火攻?
“那些骑兵呢?”旦增看了看,没有发现那些骑士的踪迹,问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退回去,然后就不见了!”
一阵风将丝丝冷空气吹入他杂乱的头发,旦增心情有些烦闷,战场上如果你猜不出对手接下来打算干什么,那你多半就要倒楣了。但在这种平旷之地上,骑兵永远享有绝对的主动权,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向西北方向望去,那隆起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一时间他不禁想起了故乡,圣洁的雪山、流淌的雪水、河畔肥沃的土地以及成群的牦牛,他下意识的伸手入怀,抚摸着那个铜罐,里面装着好友的骨殖,他有自己会将骨殖带回故土,那么自己的骨殖又由谁带回呢?
思忖间,羌人俘虏们已经将割下的干草都搬运到了距离土丘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有十多人被投石击中,其中有三人伤势很重,但无人退缩,受伤者也只是躺在地上,咬紧牙关,等待着信号。
“草都搬过去了!可以点火了吗?”吐延芒结波紧张的问道。
“等一等!”阿克敦将指头深入口中含湿了,然后举过头顶测试了一下风速:“等一会儿,风太大了!”
“风太大了?”吐延芒结波迷茫的问道:“这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不是说了,要吃野蜂蜜?风太大了被野蜂蜇一下狠的就划不来了!”
“野蜂蜇一下狠的?”吐延芒结波被阿克敦的哑谜弄得彻底糊涂了,她又问了几次,但阿克敦始终闭口不答,只是每隔一会儿便按照刚才的样子测风。再试了五六次之后,他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还差了点,不过也差不多了,翰朵儿,可以开始了!”他高声喊道。
听到阿克敦的叫喊声,旁边的一个靺鞨骑士应了一声,取出打火石击打了两下,点着了一支火把,然后用其点着了火箭,引满弓对准远处的干草,嗖的一箭射去,箭矢划破长空,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在小丘底部的干草堆上。火焰腾起,但烧的并不旺盛,更多的是白色的烟雾,随风向小丘上吹去。
“你是打算火攻?”吐延芒结波失望的问道:“这么点火有什么用,再说这里的草还都是青草,根本烧不旺,吐蕃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干站着给你烧?”
“不,我打算用烟熏!这种半干半湿的草烧起来烟雾最大,而且我还让人在里面加了巴豆和硫磺,烧出来的烟更呛人,只要吐蕃人呆在土丘上,他们就要吃大苦头!”
“烟熏?那吐蕃人只要下土丘不就没事了?”
“这里都是平地,他们没有骑兵,而我这边都是一人双马!他们又没有鹿角屏障,就算再怎么坚韧耐战,耗下去吃亏的也是他们!”
羌人少女将信将疑的看着阿克敦自信满满的脸,从她的本心当然希望眼前的这位骑士说的都是真的,但她平日里从长辈们口中没少听说过吐蕃人的凶残和坚韧,最终她还是低声道:“但愿你说的对,能够把这群吐蕃狗打败!”
“咳咳咳咳咳!水,给我水!”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些狗贼,用了什么诡计诅咒,我的喉咙!”
土丘上已经是一片混乱,一开始旦增并没太在意,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季节草原上的草还没有完全枯黄,是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野火的。但很快滚滚浓烟就随风而来,更糟糕的是,这些浓烟有着极其严重的刺激性味道,他被毒烟熏得双目流泪,目不视物。接着,只听耳边满是疯狂的叫喊,好似被丢入了僧人口中的阿修罗地狱之中。半晌之后,叫喊成了怒嚎和呻吟,他觉得脚下的土地消失不见,有什么东西,灌进鼻子和嘴巴,灼烧他的喉管。他绝望,痛苦,不知身在何方。在无边的惊恐中,旦增盲目挣扎,直到泪水盈眶,他终于可以勉强视物,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下土丘,掏出了烟雾的笼罩。
丘顶上已经是一副地狱景象,许多人在地上爬来爬去,伸手四处摸索,发出绝望的吼叫和恳求声,他们被因为呼吸道或者咽喉被毒烟的刺激而痛苦不堪,而有些还有力气,误以为自己已经眼盲的吐蕃士兵陷入了疯狂之中,他们惊恐的挥舞着武器,攻击任何一个靠近自己的人或者物,和想象中的敌人战斗,但他们多半只是杀死自己的同伴或者被同伴杀死。只有少数最机敏或者幸运的家伙才离开土丘,摆脱了毒烟的攻击范围。
旦增摸索了一下自己头和四肢,惊喜的发现自己居然只有一些擦伤,头和四肢的骨骼都完好无损,甚至连装着好友的骨殖的那个铜罐子也完好无损的留在怀中——这一定是阿旺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自己!旦增对自己说。这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站起身来,用最大的嗓门喊道:“不要慌张,抱住头往土丘下面滚,毒烟笼罩的范围并不大,只要离开这个范围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旦增的叫喊声起到了作用,那些在摆脱了毒烟的幸运儿纷纷大声叫喊,丘顶上的吐蕃人也纷纷丢下武器,抱住头蜷缩着身子从土丘上滚下来。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旦增这么好运气,没受什么大伤,但只要能摆脱这可怕的毒烟,受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了!
但很快马蹄声就打破了旦增的好心情,他意识到毒烟只是敌人诡计的一部分,他看了看左右,发现绝大多数人都双目红肿,狼狈不堪,最重要的是,没有几个人手中有武器——在从土丘上滚下来的时候,绝大多数人的武器都丢掉了。显然,只要几十个拿着木棍的羌人奴隶就能把自己这个百人队全部消灭。
“你要投降?”阿克敦提了一下缰绳,让坐骑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警惕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吐蕃军官,仅仅从他裸露在外的胳膊、肩膀、脸上就能看到七八处大小不一的伤疤,显然这是一个老兵。
“是的!我们已经被打败了,请求您能够饶我们不死!”旦增的并不会说唐话,但羌话说的不错,其实他母亲就是个羌人奴隶,因为贵族父亲的血统才能成为正规士兵,然后依靠军功才成为副百户的。
“这个吐蕃人说他已经被打败了,请求您能够饶他们不死!”吐延芒结波气哼哼的翻译道。
“饶他们不死?”阿克敦笑了起来:“吐延芒结波你问他,不是说吐蕃人都很顽强吗?即便形势不利也宁可苦战不屈,不肯投降!”
旦增听了羌人少女的翻译,他能够听出少女口中的讥讽之意,但他没有生气:“您说的不错,在我们吐蕃确实如此,苦战而死之人会被赐给虎皮,家门也会被人尊敬;若是怯懦之人,家人则会被令以狐狸皮为衣,被同部之人嘲笑讥讽。但现在我的手下连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就是个拿着木棍的女人都能杀了他们。这样还让他们战斗并不是勇敢,这种情况下投降也不是怯懦!”
“你这么说倒是也有道理!”阿克敦点了点头:“来人,把他们捆起来,清点盔甲武器,还有抢来的财物!”
很快清点结果就报上来了,俘获的吐蕃人有六十四人,其中有五六人伤势不轻,无法行走,铁甲十六副,皮甲四十余副,其余兵杖器械如是。阿克敦让吐蕃人用长矛做了担架,带着伤员往来时路上而去。
“阿克敦,我原以为你是个好男儿,想不如心还这么软!比我们女儿家还不如!”吐延芒结波冷笑道。
“哦,为何这么说?”阿克敦笑道。
“那几个吐蕃伤兵,你还让人做担架把他们抬回去!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吐延芒结波冷笑道:“这次是你们打赢了,要是你们打输了,吐蕃人绝对不会这么好心,肯定一刀了解了事!”
“我这不是好心!”阿克敦笑了起来:“其实以前在部落里,我也是和你说的一样,打赢了便一刀杀了,没那么费事。这些是在定林寺里师范教的!”
“教?教这个作甚?”
“自然是救治自家的伤兵啦!”阿克敦笑道:“师范说过,其实战场上立刻死掉的人很少,大部分人是受伤得不到好好照顾死掉的。一场仗打下来,被杀掉的如果有一千人,那受伤的少说也有三千人,这三千人后来少说也有一半人死掉了。其实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只要小心看护的话,都是死不了的!”
“小心看护?什么意思?”
“比如用长矛或者旗杆做成简易的担架,把伤兵放在上面,抬到帐篷里,给口热汤喝,别淋雨别吹风,这样就能有很多人活下来;如果有大夫替他清洗包扎伤口,敷药服汤,那死掉的人就更少了!”
“那,那为啥要这么做?”羌人少女不解的问道:“这样岂不是很麻烦?”
“有很多好处呀!”阿克敦笑道:“师范说战场上一个老兵可以顶得上三个新兵,而只要经历过一次大战活下来的就是老兵了,与其再去招募新兵,还不如把受伤的人照顾好,等他们伤好了成为老兵的好!而且士兵也是人,也怕死,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即便受了伤也会得到照顾,你说他们会不会更勇敢一点!”
“这倒也是!”羌人少女点了点头:“你懂得还真多!”
“其实听师范说这都是王都督说的!”阿克敦笑道:“当初都督在百济时,孤立无援只有一万士兵,而他先后击败的百济人和倭人加起来有十几万人,如果他没有救治伤兵的话,早就被敌人打败了!”
“可这些吐蕃人是你们的敌人呀!把他们治好了又有什么用?他们又不会为你们打仗!”吐延芒结波问道。
“我来时曾经听你说过,吐蕃人不怕死,和恶鬼一样!”阿克敦道:“可是我刚刚听那个叫旦增的吐蕃人说,我觉得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他们被逼的不得不去死。你想想,按照他说的,如果你在战场上后退的话,不但自己要被处死,家人也会被逼着穿上狐狸皮,世世代代被人耻笑,这多么可怕呀!”
“这倒是的!听你这么说这些吐蕃人倒是挺可怜的!”吐延芒结波叹道。
“所以我就想把这些受伤的吐蕃人也交给王都督,让他想想应该怎么办!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一定能够想出一个好办法来!”阿克敦笑道。
俘虏行列里,旦增低垂着脑袋,缓慢的行走着,套在脖子上的麻绳已经磨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浸透了麻绳,露出红色的痕迹,但他似乎毫无感觉一样,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你们几个,对,就是你们几个,过来换换,过去抬担架!”羌人指着旦增喝道,命运是如此的奇妙,就在一天前这些羌人还是旦增他们的俘虏,而现在命运之轮颠倒了过来,吐蕃人沦为战俘,而羌人成为了押送者。
第529章 摔倒
旦增驯服的低下头,让押送者替他解下脖子上的绳套,然后走到担架旁。担架十分沉重,让他的脚步变得拖沓而又踉跄,肌肉变得酸痛,然后麻木,最后没有知觉,每隔几步,他就必须想办法提一下鞋跟,以避免靴子掉落。旁边的羌人早已看出了他的狼狈,但却不给他用草绳绑紧鞋子的空隙,这些可恶的家伙站在一旁,或者冷冷的看着,或者大声说笑,等着看他的笑话。旦增知道,在这片土地上鞋子就等于脚,就等于生命,身为俘虏的他,哪怕脚上有一个伤口,也会因此越来越衰弱,最后丧命。
草根猛然绊住脚趾,旦增一个踉跄,沉重地单膝跪倒,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尝到血的滋味,甘美无比。担架翻倒,上面的人发出惨叫。旦增抓住一根灌木,牢牢握住,试图把自己重新拉起,但那双僵硬的腿实在无力支撑。担架太沉,而他太疲惫,太虚弱了。
“起来,吐蕃狗,不许装死!”羌人看守大声叫喊,挥舞着手中的皮鞭,旦增低着头咬牙忍受,抓紧机会扯断几根草根绑紧靴子,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突然他的肩膀上挨了重重一击,旦增摔了个仰面朝天,怀中装着好友骨殖的铜罐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滚出去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