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照在文书上,文字仿佛在跳跃。李治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但情况并没有好转,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毛笔:“今晚便到这里吧!”
“是!”一旁侍立的太监挥了挥手,让小太监收拾文书,低声问道:“官家今晚是要去皇后那儿歇息吗?”
“皇后?”李治眉头微皱,他稍一犹豫便摇了摇头:“罢了,今晚就在偏殿吧!”
“老奴遵旨!”那太监应了一声,侍奉着李治出门上了乘舆,去了不远处的偏殿。李治洗漱完毕后便上了床,临睡前还吩咐了一句:“给政事堂那边传个话,若是登州、辽东那边有紧急军情送到的,随到随报,不得耽搁了!”
“老奴明白!”
第98章 冤案
李治躺在床上,疲惫的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窗外新月如钩,仿佛锋利的小刀,月光透过细绢窗帘,映照在李治那张文秀的脸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恍惚中,李治觉得自己身处迷宫之中,找不到出路。正惊疑间,他看到前面站着一名女子,腰悬明铛,服饰华贵,面蒙轻纱。李治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何人?可知道这里是何处?”
“九哥你竟然已经认不出我了?”那女子轻笑了两声,阴惨惨宛若鬼声。
“九哥?你是何人?”
“呵呵!”那女子笑了两声,揭开面纱,露出自己的面容来:“九哥如今已为天子,想必已经把我这个妹妹忘了吧!”
“十七妹?怎么是你?”李治浑身颤抖:“你不是,不是已经……”“已经被你赐死了是吗?”那女子冷笑道:“九哥你是不是很意外,这里想见你的人还以后很多呢,那边就有一个,你看!”
李治一看,只见自己右边站着一名华衣公子,只见其双眉入鬓,鼻梁高挺,英武过人,正冷冷的看着李治。李治打了个寒颤:“三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何止我在这里!”那贵公子冷笑道:“还有七妹、襄阳郡公、潞国公他们也都在这里。”
“这,这……”李治已经连连摆手:“汝等之事,非寡人所愿,奈何元舅欲杀尔等,寡人也是没奈何!”
“长孙无忌?”那贵公子笑了笑:“雉奴你还是老样子,也罢,长孙无忌也在这里,就让你们侄舅二人自己说清楚吧!”
说罢他从身后扯出一人来,白面长须,神色威武,却是长孙无忌,其不待李治发问,便一把抓住李治的胳膊,喊道:“雉奴,我助你登基为帝,你却逼我自缢,将我子孙流放岭南,先帝临终前与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元舅,不,这一切都是皇后所为,非寡人的意思!”李治大惊失色,赶忙甩开胳膊向后逃走,却被那女子和贵公子挡住,四周影影绰绰的围上了人,都拉扯李治的衣服,那长孙无忌嗓门最大:“雉奴,我要与你去同去见先帝,让他为你我评理!”
“不,不,快放开我,快放开我!”李治猛的一下坐起身来,才发现方才那些不过是南柯一梦。他呆坐了半响,方才长叹了一口气,露出极为痛苦之色来。
原来方才梦中的“十九妹”乃是太宗皇帝第十九女高阳公主;“三哥”是太宗皇帝第三子吴王李恪;襄阳郡公乃是平阳公主之子柴令爱,潞国公是当时名将薛万彻,这两人也分别娶了李世民的女儿和妹妹为妻。
长孙无忌乃是李治生母长孙皇后之兄,即李治的嫡亲舅舅,也是李世民留给李治的辅政大臣。这些人当时都已经获罪而死,而除长孙无忌之外,其余人身死的原因便是李治登基后不久爆发的房遗爱谋反案。
永徽四年(653年)年初,高阳公主状告其夫房遗爱之兄房遗直对自己无礼,房遗直乃是贞观名相房玄龄之嫡长子,继承了父亲梁国公的爵位。
由于牵扯到公主,李治便让长孙无忌来审理此案。令人想不到的是,长孙无忌竟然从中牵扯出了一个惊天大案——高阳公主与其夫房遗爱便联络与高宗不和的薛万彻(娶高祖第十五女丹阳公主)、柴令武(驸马、霍国公柴绍的次子,娶太宗第七女巴陵公主),打算发动政变,废掉高宗,拥立荆王李元景(高祖的第六子,太宗的六弟)为帝。
长孙无忌乘机便将曾经与李治争夺太子之位的吴王李恪(李世民第三子)也牵连进来,李元景、李恪、房遗爱、高阳公主、薛万彻、柴令武、巴陵公主等人全部被杀,江夏郡王李道宗(太常卿、礼部尚书、特进)、宰相宇文节(侍中、太子詹事)、安国公执失思力(驸马都尉、左骁卫大将军)、谯国公柴哲威(安西都护)、尚书奉御薛万备等人也因为被牵连而被流放。
在《资治通鉴》和《新唐书》中都认为此案株连甚广是长孙无忌借机打击政敌,滥杀无辜,比如吴王李恪有文武才略,名望素高,当初李世民也以为像自己,有意立为太子。
长孙无忌对其深忌,因此在审问中就暗示主犯房遗爱,房遗爱想要借机免死,就供认与李恪同谋,长孙无忌借机处死李恪。
还有江夏郡王李道宗,曾经参与过开国时征讨刘武周、王世充、东突厥、吐谷浑、高句丽等诸次战役,乃是宗室中与赵郡王李孝恭齐名的重将,深孚众望,因为与长孙无忌、褚遂良关系不好也被流放等等。
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还借吴王李恪之口痛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灭族不久!”李恪一语成谶,不过数年之后,长孙无忌就因为在废立皇后之事上与高宗意见相左而失宠,并于显庆四年(659年)被诬谋反而自缢而死,子女也被发配岭南。
显然,无论是房遗爱谋反案,还是后来长孙无忌谋反案,其真实情况都不像史书上描述的那么简单,其幕后都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唐高宗李治无疑是这些秘密的知情者和最大的受益者。
与相比起读者更熟悉的近古专制皇权(即明清)不同,刚刚进入中古时代的唐初皇权要虚弱的多:没有成熟的科举制度,可供皇权选拔文官的范围很小;庄园制经济下,士族高门手中拥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和政治资本,皇权也不得不向其做出一定的让步;还没有来得及建立锦衣卫、皇城司等特务机构,不得不使用酷吏这种副作用极大的手段来打击消灭异己等等。
其表现就是在整个唐代宫廷政变多如牛毛,天子鲜有能通过正常手段继承皇位的,安史之乱后许多天子更是沦为家奴的傀儡。
第99章 席卷
而李治的情况更为特殊,其父李世民是唐帝国实际的建立者,也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帝王,在继承了其丰厚的政治遗产的同时,也继承了最强大的功臣集团,这些拥有出色军政才能的豪杰们也许对李治伟大的父亲忠心耿耿,但对于这个逊色了许多的儿子可就未必那么忠诚了。
毕竟李世民可以把皇位传给李治,却没法把才能和威望留给儿子。更糟糕的是,这些功臣们已经通过联姻与皇族捆绑在一起,换句话说,宫廷与朝堂已经完全融为一体,皇族与勋贵也密不可分,考虑到李世民在立储时在皇族内部留下的诸多矛盾,李治登基后的局面可想而知。
按照史书的记载,李治在面对房遗爱谋反案时的表现颇为符合其“仁懦”的人设,比如当他审问房遗爱时,居然说出“你是我的亲戚,为何谋反?”的话来。
后来当长孙无忌向其禀告谋反案牵涉到吴王李恪和荆王李元景时,李治哭泣着说“荆王,朕之叔父;吴王,朕兄;欲免其死,可乎?”将房遗爱谋反案株连极广的责任推到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但从后来李治在执政中表现出来的手腕和果决来,这种描写就只能说是古代史书中“为尊者讳”的一种惯用手法了。毕竟后来有人举报长孙无忌谋反时,李治的表现还是哭着说:“舅若果然,朕决不忍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世将谓朕何?”好似李治又是被手下蒙蔽,误杀了长孙无忌。
当然司马光还是有点史家的良心,在后面补了一句,“上以为然,竟不引问无忌”(李治以为说的不错,竟然不与长孙无忌当面对质),狠狠的黑了李治一把。
“帝王家,帝王家呀!”
李治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将被惊叫声引来的宫女斥退,躺了下去,但却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了,回忆的画面就好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旋转,难道当年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吗?但自古以来帝王家不都是这样吗?若是易地而处,只怕自己的下场只会更加不堪。
父亲也曾经在玄武门袭杀兄弟,从爷爷手中夺过权力,只是他后来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华夷百姓不都也对其崇敬有加?只要自己能够像父亲那样,在后世的史书上自己的名声应该也不会太差的吧?想到这里,他才觉得好了些,渐渐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院子里的鸟鸣声将李治从睡梦中唤醒,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默默的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忘掉那些刀光剑影,利害得失,想起自己曾经还是那个坐在堂上,面对桃花,阅读佛经的少年。
“官家!”
太监的声音将李治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立刻睁开眼睛,沉声问道:“什么事?”
“登州有军情传回!”
“苏大将军言,渡海之事已经全部准备停当,只待有利风向;临海公也顺利抵达京城,准备调遣新罗兵北上!”
“嗯!”李治点了点头:“辽东道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
李治有些不快的冷哼了一声,负责辽东道的是契苾何力,此人本是铁勒可汗,太宗时便已经归降唐朝,功勋卓著,在唐军中是数一数二的宿将。
此番高宗出兵,他负责的是辽东道的调度指挥,但行动颇为迟缓,这让李治颇有些不满,但他也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何况辽东道道路险阻,又有辽泽,唐军的行动迟缓也有道理。
“官家可要下旨催促郕国公(契苾何力的爵位)?”外间的太监问道。
“不必了,他是先帝留下的宿将,临敌用兵之事无需寡人多言!”李治翻身下床:“下诏书,让江淮山东诸州加紧造船、运送军粮即可!”
“老奴遵旨!”
百济,任存山城。
天空没有月亮,狼嚎从远处传来,乌鸦停在树梢,它们猩红色的眸子闪动,仿佛烧红的木炭,传说中这种不祥的飞禽在吃够了人肉之后眼睛就会变成红色,就好像血。
“郎君,我们出发了!”袁飞的牙齿在火光下白的渗人。
“嗯,你们要小心!”
王文佐不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采取行动,但他没有选择,黑暗是进攻者的朋友。越是靠近山顶,道路就越发崎岖狭窄,百济人的城堡就越坚固,每颗石弹、而每支投矛、每块面饼、每捆箭矢、每块木板都要顶着落石通过几公里崎岖的山路送上来,唐军的攻势就好像飞过了百步之后的弩矢,越来越无力,软弱。
“郎君请放心!”袁飞笑了笑,向王文佐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夜风打着旋穿过头顶的树丛,带下片片落叶,此外,一切静谧,毫无生机。但这并不能使王文佐消除恐惧。他所害怕的并非可以看到的东西,而是夜色中隐藏的杀机。
在城墙的另一面,黑齿常之也没有睡,他拄着一根短矛,一瘸一拐的行走在城墙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有死的,也有活的。唯一的区别是死人被碰到没有反应,而活人被碰到会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哼唧,他默默的计算着,城墙上还有多少人可以拿起武器。
“七百四十五!”
这就是当黑齿常之走到城墙末端得到的数字,在山腰的最后一座城堡里还有四百名伤员,而二十天前还有四千人,明天天黑前还有多少人呢?他不敢想象。
黑齿常之找到一个避风的角落,靠着城墙坐下,这个动作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天前他的大腿中了一箭,箭矢穿透了锁子甲的缝隙,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自己下半辈子就是个瘸子了。
黑齿常之侧过身体,以避免压倒伤口,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想要乘着天还没亮休息一会,但脑子却无法平息:自己还能坚持几天?鬼室福信什么时候才会带着大军回来?这么打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各种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入睡,战争是如此的可怕,即便你活了下来,他也会在你身上留下永不愈合的伤痛,让你夜夜无法入睡。
第100章 撤军
呱呱!
乌鸦的叫声划破夜空,黑齿常之打了个寒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突然,他从乌鸦叫声中分辨出另外一种声音,他赶忙屏住呼吸,但那声音又消失了,难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几分钟过去了,但对黑齿常之来说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声响又一次响起,他这次可以确认绝非自己的幻觉,他小心的爬起来,从城碟射孔向外望去,凭借自己的夜眼,黑齿常之看到黑影正在缓慢的向城墙移动。
他拔出腰刀,用刀柄捅了捅身旁的士兵,用尽可能低沉的声音道:“敌人夜袭,叫醒其他人!”
黑齿常之并没有等多久,片刻后他就听到了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带着铁钩的长竿搭在城墙上的声响,夜袭者沿着长竿爬了上来,可当他登上城头,等待着他的是长矛和利刃,战斗激烈而又短促,进攻方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逃走。
“将军,要把唐贼的首级割下来挂在城墙上吗?”亲兵问道。
“不必了!”黑齿常之摇了摇头,声音里全无胜利的喜悦:“让大家都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天就快亮了!”
“小人无能,致使兵败,还请参军治罪!”袁飞跪在地上,他的肩膀上裹着的布条渗出血迹。王文佐将其从地上扶了起来:“什么罪不罪的,去山下让大夫看看伤,好好休息!”
王文佐看着袁飞被送走,在营地巡视,每个人都形容削瘦、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与其说是士兵更不如说是乞丐。
即使不照镜子,王文佐也知道自己看上去也差不多,围城无论对于防御者还是进攻者都是一种折磨,也许进攻者还更艰难一些。
天色将明,林间的宿鸟被天边的晨光惊醒,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王文佐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岩石壁垒,深黑色的花岗岩叠压而成,他简直无法想象百济人当初是如何在如此险峻的山上建成的,而像这样的壁垒还有三座,而且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险峻,王文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抵达终点。
“参军!”
王文佐回过头,说话的是沈法僧,年轻人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什么事?”
“都护让您下山,有军情相商!”沈法僧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听说斥候发现百济人的援兵了!”
“我知道了,你把崔弘度请来!”
“是!”
几分钟后,王文佐向崔弘度交待了几句,便下山了。看着山间小道上一段段战棚,这些都是用数百条人命和无数劳力才建成的,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王文佐停下脚步向山下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简直都要融化,整个世界摊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颜六色的织锦,每一件事物都清晰无比,他甚至暂时忘却了恐惧。
“参军,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百济人在山上看我们是什么样的!”王文佐笑了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仰头往上看的!”
当王文佐抵达军营时,军议已经开始了,军官们争论不休,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表明自己的观点。王文佐没有出声,他找到距离帐篷口最近的一个位置坐下,静静的聆听着其他人的发言。
随着时间的持续,争吵愈发激烈,一部分人认为应当撤兵,理由是军粮将尽,在围攻中士兵们不但死伤不少,而且精疲力竭,在这个时候贸然与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交战并不明智;而另外一部分人则认为不战而退更加危险,在撤兵途中百济人肯定会派出骑兵追击,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且百济人的援军也是经过了长途的行军,不但士卒疲敝,马力也不足,而唐军的战马都保存完好,加上连弩的威力,唐军完全可以在任存城下与其一战。两边的人数和嗓门都不相上下,声浪几乎把帐篷顶都掀飞了。
砰砰砰!
刘仁愿用铁如意敲打椅子扶手,争吵声立刻平息了下来,军官们都盯着上司的脸,等待着他的决定,在这支军队里,他才是做主的人。
“三郎,三郎回来了吗?”
“属下在,刚刚下山!”王文佐赶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方才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吵得我脑壳疼。”刘仁愿不满的嘟囔:“说吧,你怎么想的,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王文佐尴尬的笑了笑:“回禀都护,属下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敢妄言!”
刘仁愿瞪大了眼睛,似乎要发火,但旋即又笑了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王文佐靠近些:“地图在这里,身为兵曹参军你却坐在门口!”
王文佐穿过人群,来到地图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箭头标注了双方的态势和行动,王文佐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最后道:“我觉得应该撤退!”他不等刘仁愿发问,便继续说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为了牵制百济叛军,确保新罗人可以策应我大唐征讨高句丽,现在百济叛军已经撤回,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打仗就是画蛇添足了!”
“那百济贼若是追击呢?”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