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门“砰”地被推开,进来的人他却不认识。来人穿一件镶满铁片的皮背心,一手握着匕首,腰间挂着弯刀。
“你想干什么?”大庭怀恩质问道。
“你这段时间住的还满意不!”乞四比羽跟随着此人走进卧室:“别慌张,今晚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谈谈?”大庭怀恩怀疑的看了看乞四比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打了败仗?还是大唐的军队已经进逼城下了?”
乞四比羽的脸上泛过一丝红晕,大庭怀恩不能确认是忿怒还是兴奋。“小子,别刺激我!”乞四比羽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护卫:“现在你的小命还在我的手上呢!”
“你说过,今晚你只是想和我谈谈!”大庭怀恩答道。
“是,我是这么想的,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乞四比羽指了指部下腰上的弯刀:“被割掉的脑袋可是接不回去的!”
大庭怀恩深吸了口气,压下胸中的愤怒:“说吧!你想谈什么!”
“我想要和大将军谈谈!”乞四比羽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向东南方向指了指:“你能够替我带话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可你一见到我就把我关在这里了!”
“好吧,好吧!”乞四比羽尴尬的笑了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这地方还不错,我也没有苛待你,对不?我现在想和大将军谈谈,你愿意带话不?”
“可以,你想谈什么?”
“如果我把那个安舜王和剑牟岑交给大将军,大唐还能允许我保留多少东西?”乞四比羽问道。
屋内陷入了沉默之中,乞四比羽紧张的盯着大庭怀恩的眼睛,几分钟后大庭怀恩答道:“如果你只是想要我把这句话带给大将军,没有问题,这本就是我的职责。但是你最好告诉我现在形势怎么样了,这样我至少能告诉你,大将军会接受你的什么程度的要求,毕竟你也不想让我白跑一趟吧?”
“好吧!”乞四比羽沉吟了片刻:“唐人已经把金法敏赶下了王位,拥立金仁问为王。现在平壤也已经重新落入唐人手中,唐军的前锋已经出现在乌骨城一带!”
“乌骨城?”尽管大庭怀恩竭力控制自己的喜悦,但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向上翘:“说实话,您应该早几天来找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有点晚了!”乞四比羽懊恼的摆了摆手:“但我可以做出很大的让步,交出乌骨城、新城、向大唐称臣,交出我的儿子当人质,还有侵占的土地。还有,我可以给大将军一大笔钱,我是说私下里给,没人知道;作为中间人,你也可以从中发财!你知道吗?高句丽国几百年的积蓄都在我手上,我非常的富有,比你想象的还要富有的多!”
“你发掘了历代高句丽王的王陵?”大庭怀恩突然问道,他看到乞四比羽错愕的面色,知道自己猜对了:“好吧,这不重要,我知道了你很有钱。那你愿意交出这么多东西,那你自己想要保留什么?”
“我想当大将军的朋友!”乞四比羽笑道:“他给我留下多少,我就要多少!我只想要他的友谊!”
“大将军的友谊?听起来你想用这些东西买大将军的友谊?”
“你要这么说也行!”乞四比羽笑道:“其实这样对大将军最有利,他可以很快的结束战争,不用损失一点自己的力量,还能从胜利中拿下最大的一份。最重要的是,他在这一带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私人的朋友!世事艰难,我们离不开朋友,对不对?”
“我会替你把话带到,但我不能保证大将军会接受你的条件!”大庭怀恩强压下心中的厌恶,站起身来:“马在哪儿?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乞四比羽笑道:“天还没有亮呢!你放心,一切我都准备好了,马车、护卫,还有献给大将军的礼物,当然,不会少你的一份!”
平壤。
“这些就是乞四比羽让我带给您的!”大庭怀恩指着庭院里摆放的一个个笼箱:“那家伙说他可以接受您的一切条件,只保留您留给他的,只要赐给他您的友谊!”
“我的友谊?这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王文佐笑了起来:“信笺呢?他没有给你这个,或者信符什么可以证明他的诚意的东西?”
“没有,只有口信!那家伙三更半夜来我的牢房,和我谈完了之后等到天亮才走,然后我就被押上马车,一路送到了这里!”
“嗯,他想的很周全,这样我就没法用这个来挑拨他和剑牟岑的关系了!”王文佐笑了笑:“很好,你愿意再跑一趟吗?”
“当然!”大庭怀恩挺起了胸脯:“那答复?”
“我会给你一封亲笔信,你交给他!”王文佐笑道:“反正我还需要时间来调配军队,哪怕是争取时间也是好的!”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的!”大庭怀恩道。
“不,一切以你保全性命为上!”王文佐笑道:“现在道路还很泥泞,等初夏来临,大军兵临城下,那家伙就会感受到我给他的“友谊”!”
事实证明乞四比羽比王文佐想象的要聪明的多,当大庭怀恩再次来到新城,他惊讶的发现这里已经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乞四比羽的军队在一周前就撤离了这里,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将这座地势紧要的山城烧成了一片废墟,显然那天晚上这个狡猾家伙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谎言,他只不过希望利用卑辞厚币来让王文佐放松警惕,以免自己沉重的辎重在撤退时遭到唐军骑兵的追击。
“这家伙还真聪明!”看着前军斥候的情报,王文佐笑了起来:“这场戏他还演的真像那么一回事。”
“其实我们也没损失什么!”沈法僧笑道:“反而不战而下新城,也算得上是一场胜仗!”
“如果他坚守新城,那就是瓮中之鳖了!”王文佐叹道:“现在战争必须拖延下去了!”
“那现在应该怎么做?”沈法僧问道。
“先遣退一部分军队吧!”王文佐叹道:“补给线越拉越长了,兵多只会耗费财力粮米,贺拔雍和元骜烈的后继也不用征召了,现有的军队已经足够了!”
“是!”沈法僧应了一声,神色有几分黯然。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战场的状况变得有些怪异。无论是唐军还是叛军,双方在前线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唐军着力于恢复被战争破坏的道路、驿站、哨卡、运河、港口,并将一部分半军事化的屯民安置在荒废的移民点,以确保重新控制以新城为中心的辽中地区的控制,而乞四比羽则退回了长白山脉为核心的区域,双方在前线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反而外交使节往来频繁,全无平叛的样子。
“大将军,乞四比羽是个危险的家伙!即便您真的打算议和,我也建议最好事后派一个刺客结果了他!”说话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正是薛仁贵,相比起当初在陇右出兵征讨吐蕃时,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自责和痛苦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瘦了,也老了,魁伟的体格只剩下那副骨架。
“我明白您的意思!请放心,我不会让这家伙活下去的!”王文佐点了点头:“还有,您叫我三郎就好了,军中您是前辈,私下里无需客气!”
薛仁贵的嘴唇抽搐了两下,点了点头:“多谢了你还这么看得我这个败军之将!”
“身为武人,只要你从军时间足够长,早晚都会吃败仗!”王文佐笑道:“何况大非川之败又不能怪你,钦陵也是难得的对手,换了是我,说不定输的还惨!”
“三郎你还是这样子,待人宽和,难怪有这么多人替你效死!”薛仁贵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听到一些风声,沛王殿下和有些人过从甚密,你要小心!”
第744章 预付款
“沛王和有些人过从甚密?”王文佐问道:“什么人?”
“沛王殿下乃是天子亲弟,我自然不可能派人监视!”薛仁贵答道:“不过我听说这些人好像都是河东口音!”
“河东口音?”王文佐看了一眼薛仁贵,突然笑了起来:“多谢薛公,王某承情了!”
“承情不敢当!”薛仁贵笑道:“只是薛某这辈子的声名都毁在大非川上,若说天下有谁能替薛某报仇雪恨,那也就只有三郎你了。薛某就算再怎么蠢,也知道该站在谁一边!”
听到薛仁贵这般说,王文佐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位也是聪明人,以他的资历身份,公然站队到自己这边不太合适,毕竟薛仁贵当一路总管的时候,王文佐还是个军中小卒,就算王文佐现在官位已经在他之上,屈身俯就传到外面也不好听。而按照薛仁贵这般说来就是军中前辈对后辈的托付,就算写在史书上也是一番佳话。
“薛公放心,待我料理了东贼,有了余暇自然会再来处置西贼!”王文佐笑道:“吐蕃君弱臣强,枝强干弱,必不能长久。若是我猜的不错,钦陵那厮多半会死在吐蕃赞普手中!”
“若是能如三郎你说的,那就最好了!钦陵这厮在世上一日,陇右便一日不得安宁,着实是我大唐之心腹大患!”
“薛公说的是!”王文佐笑道,他和薛仁贵又说了几句,便端茶送客了。方才薛仁贵说沛王与河东口音的人过从甚密,像这种政坛老油条在这等敏感问题上自然不会胡言乱语。河东在初唐望族无非有薛、柳、韩等姓,而其中声名最盛的莫过于裴氏,裴居道、裴行俭都是这一姓出来的,只是分房不同而已。裴行俭还在带兵对付突厥叛军,插手朝中,暗地里勾搭沛王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裴居道这厮的可能性不小。
“看来多半就是裴居道这厮了!”王文佐稍一思忖,沉声道:“来人,传卢十二来!”
“大将军!”卢十二进门来,沉声道:“您找我?”
“嗯!”王文佐道:“最近有些人与沛王过从甚密,据说是河东口音的,你是范阳本地人,人头熟,去查一下这些人的来历,和沛王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与裴居道裴侍中有关系!”
“是要将来人拿下还是只查问来历?说了什么?”卢十二问道。
“只查问来历说了什么就行,最好不要让沛王察觉!”王文佐道。
“属下明白了!”卢十二躬了躬身,退出门外。
这里遍地残垣,四下死寂,重重密林,青苔满墙。
手下的人带回一头野猪和两只野鸡,他们拆除村落的参与的梁木橼木,将其劈成木柴,堆成柴堆,中间堆上干枯的灌木。王宽将猎物切成小块,用尖利的树枝刺穿,放在火堆上,然后点燃柴堆,火焰腾空而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们回来了,我说过,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离开!”王宽对着火堆高声喊道,同行人齐声应和,呼喊声伴随着火焰和烟柱,直冲云霄,四周的树林激起一片惊鸟,似乎就连森林也被众人的宣称惊动了。
随着火焰的炙烤,王宽将烤熟的猎物取下来,分给同行的人,野猪肉粗硬坚韧,众人艰难的吞咽,逃亡的日子里他们早已习惯了各种艰苦,而今他们回来了,将重建家园,比起那些,这点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找到了,王大叔!”一个轻狡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对王宽喊道:“您说的地方找到了!”
“好,你们几个拿上锄头跟我来!”王宽随手点了几个青壮汉子,被点到名的汉子三口两口吃完烤肉,拿起锄头跟了上去,一行人穿过一片杂木林,来到一棵大橡树下。王宽看了看这橡树,笑道:“不错,就是这棵树!”他看了看天空,辨认了下方向,向正东走了十二步:“就是这里,开始挖!”
汉子们开始挥舞锄头,很快他们就发现层土下面是一层木板,他们翻开木板,发现了一些石灰和干松针的混合物,这是当地人时常用来防潮的铺垫物。待到清除了这些,众人终于看清了——地窖里是一只只装满了粮食的口袋和各种捆扎整齐的农具。
“里面的存粮足够咱们吃两年的,当初的全套家什也都在,都搬出来,明天先烧荒,还能赶得及种下一茬粮食!”王宽大声道。
“好咧!”
众人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俗话说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王宽这么急着返乡重建家园,原先不少人还是心中颇有微词的,毕竟仗还没打完,留在范阳那边虽然过得不怎么样,但终归还是能混个半饱。回故乡听起来好,可口粮啥的就只能完全靠自己了,地里的粮食可不是今天下种,明天就能长出来。
地窖里的粮食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他们吃饱了饭就开始忙碌,老人女人们开始重新清理田亩,杂草和灌木已经完全占领了田亩,他们排成一列稀疏的横队,确认了风向,然后开始放火,很快烟雾和火焰就蔓延开来,不时有小兽小鸟冲出火焰,撞进人群中,沦为晚餐的材料。而男人们则开始砍伐树木,和土糅泥,准备重建房屋,整个村落充满了一团生气。
第四天,村庄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阿至罗。王宽惊喜的将其迎进自己的棚子里,询问离别之后的经历。
“其实也没什么,受伤,养伤,再受伤,再养伤!”阿至罗苦笑道:“幸好我的运气不错,没这条小命丢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宽一边从火堆上拿下瓦罐,一边笑道:“怎么样?你现在在那儿高就?”
“什么高就!”阿至罗摇了摇头:“上次伤好后在柳城遇到大庭怀恩了,他现在给王大将军效力,我也就在他手下,当个虞候!”
“这还不是高就?”王宽笑道:“大庭怀恩现在可是直接为大将军效力了,你在他手下当虞候,将来仗打完了少说也能授个守捉、镇守使!”
“你想多了,现在大庭怀恩可不是去当斥候射生,干的是其他差事,只怕不那么容易立功了!!了”“其他差事?什么差事?”
“算算账,点点数,什么的,你觉得这能当上守捉,镇守?”
“算账,点数,让你?”王宽诧异的瞪大了眼睛:“你这十根手指不去拉弓弦去拿算筹,上头没昏头吧?”
“也不是昏头!”阿至罗苦笑道:“大庭怀恩估计是没人手了,才把我这种人也拉过去用了。”
“对了,你还没说要你算什么呢?”
“还能算什么,无非是麦饼,粟米饼,腌猪肉,腌鱼,豆油,麦酒什么的!”阿至罗叹道:“听大庭怀恩说,大军一动,耗用的粮秣就数都数不清,若是都从河北调用,途中转运的花费就数不清,所以最好是从就地调达,就是从咱们当地买的意思。可我说这里都打了几年仗了,啥都没了,哪来的多余吃食出卖。”
“是呀!”王宽叹道:“若是往年那是好说,光是我家就有三屯存粮,现在就算有点粮食,也得留着供乡里人吃,哪里有多余的卖给你们。”
“上头不是让你们现在卖粮,而是明年,他让我先清点一下距离官道近一些田庄能产出多少粮食来,可以先付两成的订金,来年再交粮!”
“订金?”王宽机敏的抓住了其中的关键:“这么说我可以先拿钱,来年再给粮食了?”
“好像是这个意思!”阿至罗揉了揉后脑勺:“不过只有两成!剩下的八成得等到来年交粮才给。”
“两成就两成,白给的钱俺不嫌少!”王宽精神大振:“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要几成息?”
“几成息?啥意思?”阿至罗不解的问道。
“现在拿钱,来年才交粮,这当中几个月功夫不是等于借给俺使了?难道不用付利息?”
“宽哥你说的是,我怎么。就没想到!”阿至罗这才反应过来,他回忆了一会儿:“好像没有,至少我是不记得有提到这个!”
“那好,你替我打听一下,只要息不高于一年三成的,俺就借,不,咱们村的人都借,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真是久旱逢甘霖呀!”
听到这等开心事,王宽唤人拿了瓶果酒来,与阿至罗二一添作五分了,喝了起来。王宽突然问道:“阿至罗,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俗话说兵贵神速,这打仗都是越快越好,大将军这么拖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难道是仓促间拿乞四比羽没有办法?”
“这种鬼话你也信?”王宽翻了下白眼:“十个乞四比羽也及不上一个大将军,照我看,大将军这是想拖下去!”
“拖下去,这能有什么好处?不可能吧?”
“嘿嘿!当然有好处!”王宽笑道:“就拿你刚才说的那事来说,这是给咱们好处。就和大灾之后,施舍济民,官贷种子啥的一样,你觉得那些得了好处的人会念谁的人情?”
“自然是大将军!”说到这里,阿至罗也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大将军收买人心!”
“我可没这么说!”王宽笑了笑:“不过我劝你应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