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侍中来了!”
“皇后和侍中?”李贤一愣,旋即顿足道:“都怪我,定然是方才那几个随从里有人跑回去私报给那父女了,让他们知道我来皇兄你这里了!”
遭遇大变,李弘却表现的要镇定的多了:“阿贤你慌什么?与公说你我乃是君臣,与私说你我是同胞兄弟,你来见我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站到榻旁来,莫要丢了我们李家人的体面!”
看到兄长如此镇定,李贤不禁暗想:“皇兄到底是皇兄,关键时候就是不一样,我先前真是昏了头了,竟然还想着取而代之,当真是不自量力!”他应了一声,依照李弘吩咐的走到榻旁站定,垂手侍立。
裴居道和皇后走进殿内,在他们身后是二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内侍,他们进门之后就在裴氏父女身后散开,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无形之间将天子和沛王包裹在当中。
裴居道的目光扫过屋内,当他看到李贤站在榻旁,隐然间有保护李弘的意思眉头不由得一跳。
“裴侍中,皇后,你们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吗?”李弘斜倚在榻上,柔声问道。
“老臣今晚前来,却是为了沛王监国而来的!”裴居道看着李贤:“沛王,现在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你肩负千钧重担,还请善自珍重呀!”
“裴侍中!”李贤答道:“我已经不是监国了!”
“不是监国?”裴居道心中格登一响:“这怎么可以?你身为天子诸弟之长,如今天子龙体不豫,这副担子你不担起来,难道让英王他们去担?”
“我材质庸碌,实不堪监国大任!英王他们比我更小,只会更不行!”李贤道:“我方才已经和皇兄商量过了,明日皇兄复位亲政,然后下诏召回王大将军,令其解兵回长安辅政,以解天下之忧!”
“这——这!”裴居道被李贤这番话里包涵的巨大信息量给弄得昏头了,他没想到就在不到半个时辰时间里立场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这等于是全盘接受了裴行俭和宗室勋贵们的请愿书的要求,这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其间是个什么身份吗?说到底自己姓裴他才是姓李:承担监国,乃至篡位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呀!
“我说沛王,你刚刚是不是喝了迷魂汤了!什么胡话都往外头说!”裴皇后再也按奈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若是依照你说的做了,天下之忧解不解除的了妾身是不知道,但你的忧肯定是解不了的,一杯鸩酒就是最好的下场了!”
“鸩酒也好,白绫也罢,都是本王罪有应得!”李贤强项答道:“当初一念之差,犯下这等大错,若能赎罪万一,便是大幸!”
“我瞧你就是被你兄长几碗迷魂汤给灌晕头了!你还真是个娃娃。”裴皇后怒道:“他是不是刚刚向你许诺免罪了,这你也信?这个时候他当然什么条件都答应你,等大权在他手中,要你生要你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时候你还能怪他言而无信不成?”
听皇后这么一说,李贤也有几分动摇,他回头看了兄长一眼,又坚定了下来:“皇后你不必说了,我决心已定,反正这监国我是不做了,其他都随你们的便吧!”说罢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裴皇后见状不由得急了,她和裴居道得知李贤去见李弘的消息后,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赶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晚了。也不知道李弘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李贤又给糊弄过去了。这下他们就很尴尬了,别看屋内有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阉人,要弄死李弘李贤兄弟一点也不难,但这种事情难就难在怎么收场上。如果天子和沛王就这么一晚上都死了,那都用不着王文佐动手,光是长安城里的宗室勋贵,长安城外带着大军的裴行俭这一关他们俩都过不去,除了族灭没有第二种后果。那等于是自己父女俩辛辛苦苦这么久,反倒是坐实了王文佐对自己的各种指控,这种后果宁可死裴皇后也不想看到。
“沛王!”裴居道咳嗽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么做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出任监国,让天子复位下诏,那王文佐就会老老实实的自解兵权,回长安辅政了?”
“你是什么意思?”李贤睁开了眼睛。
“老臣的意思很简单!”裴居道冷笑了一声:“整件事情开始也许您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是沛王您牺牲自己就能平息得了。王文佐已经发檄文讨逆,统领十几万大军南下。那可是十几万人马呀!你觉得他会接到一封诏书就乖乖的丢下军队来长安?就算他愿意,他身边那些将领士卒、那些在背后支持他的人会放他来?如果您这么想,那老臣只能说您实在是太天真了!”
“裴侍中,那你的意思是?”李贤问道。
“老臣的意思是,无论您当不当这监国,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而且必须打赢!”裴居道冷声道:“原因很简单,王文佐带着的十几万大军,就像骑在猛虎之上,他要么驱赶猛虎吃掉敌人,要么被猛虎掀翻吃掉。在喂饱这头猛虎前,他是绝不可能奉诏入长安的!”
听到裴居道冷酷的话语,李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弘。只见李弘面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浑似根本没有听到裴居道方才那番话一般,不由得又是羞愧:“裴侍中你又在危言耸听,想要哄骗我!”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沛王您可以自己想想!”裴居道冷声道:“您别忘记了,王文佐抵达范阳时,身边才不过两三万人,到了清河就有十多万人,这多出来的快十万人是哪里来的?那儿可是河北呀!当初本朝定鼎之时,打的最为激烈的可不就是河北吗?”
“裴侍中!皇后!”李弘终于开口了:“只要你们老实做罢,寡人可以在这里向列祖列宗起誓,只将你们二人一家流放岭南,不牵涉族人。若有背誓,天厌之!如何?”
裴居道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弘此时开出的条件如此大度,又发下毒誓,不由得犹豫了起来。一旁的裴皇后见状怒道:“阿耶,这种鬼话岂能信他,再说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你我去岭南烟瘴之地跋涉万里,未必比一死痛快到哪里去了!”
“你们若嫌岭南远了,那边江南西道选择一州县吧!这应该可以了吧?”李弘道。
听到李弘改变流放地的许诺,裴居道更加动摇了。像唐代一般来说过若干年都会有大赦,给被流放的官员一个回来再来的机会。当然,你要是死在半路或者流放地那就没办法了。以裴居道的年纪,去哪里他估计都是等不到大赦了,但他还有后辈呀。江南西道位于今天的江西省、湖南省、湖北省、安徽省的一部分,虽然当时算是荒凉之地,但比起岭南那种鬼地方比起来简直是人间仙境,裴家被流放后等到大赦返还故乡的概率无疑大了不少。
裴皇后见裴居道被李弘一波波的言语攻势弄得动摇不已,心中大急,喝道:“来人,还不把这昏君拿下!”
“狗奴,放仗!谁敢弑君!”李贤大喝一声,将兄长挡在身后,右手便要去摸腰间,才发现只有个空鞘,想起来自己刚刚已经把剑交给那宫女了,只得攥紧两个拳头一前一后摆开个架势,恶狠狠的看着压过来的阉人内侍。这些内侍虽然气力和数量都碾压了李贤兄弟,但皇家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都想着等别人先上,自己再跟上去,场面上一时间竟然僵住了!
“罢了!”裴居道看到场中局面,长叹了一声:“就这样吧!陛下,你赢了,别忘了你先前许下的誓言!”
“父亲!”皇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两眼满含泪光。裴居道走到皇后身旁,苦笑道:“女儿,到此为止吧!今晚就算杀了天子兄弟,天一亮我们就会被乱刀分尸,全族也会被灭。无论是北门禁军还是南衙禁军,在知道我们是弑君者之后,都不会再接受我们的号令的!这里退一步,也许裴家还会有未来!”
第766章 请愿
“未来?”皇后猛地一把将裴居道推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亲,你真是太蠢了!”说罢,她便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头发披散宛若疯狂,无人敢于阻拦她。
“陛下!”裴居道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方才那一下已经弄伤了他的腰背,他苦笑着向榻上的李弘致歉:“我那女儿方才……”“无妨!寡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用担心!”李弘打断了裴居道的解释。
“多,多谢陛下!”裴居道窘迫的低下头,他想要向李弘跪拜行礼,但腰背传来的真正抽痛让他怀疑自己恐怕跪下去就爬不起来了。似乎李弘看出了他的窘迫。
“裴侍中你先退下吧!寡人想和沛王说几句体己话!”
“是,是!”裴居道如蒙大赦,艰难的退出殿外,那些随之进来的阉人也随之跟着出去了,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仅凭直觉裴居道也能感觉到这些阉人们看自己的视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方才自己还能随意驱使他们,就好像最温顺的猎狗;那现在这些猎犬改变了主人,只要一个唿哨,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天牢。
闪电划破天空,蓝白色的天空映照出佛塔塔尖的黑色轮廓,六下心跳后雷声传来,仿佛远处的鼓点。
狱卒押送着慕容鹉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经过一扇锈迹斑斑的闸门,前面是一个黑色的院子,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割一般,衣著单薄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点!”身后的狱卒用力推了一把,慕容鹉险些摔倒,他是个强壮的汉子,但肩膀上的沉重长枷压的他腰都直不起来。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自己不会被突然重新打进大狱,受到如此的虐待,难道是陕州已经被攻陷了?还是王大将军那边也出事了?若是如此,那还是赐予我痛快一死吧!他心中暗想。
“进去!”身后的狱卒喝道,慕容鹉这才注意到在自己的右手边有一个黑色的门洞,他走上台阶,穿过门洞,来到一个昏暗的侧厅。他发现狱长正坐在一张几案旁,旁边放着一只火盆,里面闪动着暗红色的光,他正弯着腰在火盆里面烤什么。看到这里,慕容鹉眼睛里不禁露出向往的光。
“头儿,犯人带来了!”狱卒道。
“嗯!”狱长看了慕容鹉一眼,他是个相貌丑陋的家伙,身材矮胖敦实,有一副铁匠般宽厚的肩膀,几乎没有脖子,浓密的灰白色胡须盖满了他的下巴,依照延伸到两腮,宽大的脑门上是秃了大半的头顶,酒糟鼻和厚嘴唇,他直起身子:“把木枷下下来,还有手上的镣铐也解开,带他过来!”
狱卒照着狱长说的做了,慕容鹉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他伸展了下身体:“多谢您!”
“你是慕容鹉?”
慕容鹉点了点头,惬意的享受着火盆传来的暖意,走近的他能够闻到一股香气,火盆里一定在烤些什么,他暗自咽了口唾沫,被第二次关进大牢后,他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可把他给饿坏了。
“叛逆、奸党、逆贼!”
慕容鹉被狱长的指控激怒了:“我从没叛变过谁!我一直是效忠天子,是大将军的人!”
“占据陕州,切断漕运,让长安人挨饿!你就是这么效忠天子的?”狱长的眼睛里露出凶恶的光:“拜你所赐,我的亲戚朋友们都在挨饿,从老人到孩子!”
“那是因为奸臣作祟,囚禁了天子!我们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慕容鹉无力的辩解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狱长冷声道:“但是你的人占领了陕州,切断漕运,纵火烧毁粮仓和漕船,让长安人挨饿,这个没错吧?”
“烧毁粮仓和漕船?”慕容鹉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语中无意中泄露的信息:“你是说陕州已经陷落了?”
“应该说是被王师收复了!”狱长恶狠狠的纠正道:“现在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
“我完蛋了!”慕容鹉告诉自己,他现在明白自己为啥第二次被丢进大牢了:“你杀了我吧!”
“你想得美!”狱长冷笑了一声:“上头还不想你死,虽然我不知道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那你今晚找我来干嘛?”慕容鹉问道。
“你运气不错!”狱长冷哼了一声:“有人出了一大笔钱来保护你,你可以猜猜是谁!”
“我不知道!”慕容鹉想了想,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狱长笑道:“她给了我两百贯,还有两只腊猪腿,换取我让你在牢里吃饱睡好!如果你能够在牢里每多活五天,她就再给我一只这种腊猪腿,腊猪腿很香,我的两个孙子都很喜欢。所以我决定放弃仇恨,好好活着,来吧,你也来吃点吧!”他把火盆往前面推了推,慕容鹉可以看到,火盆里有十几块被烘烤的开裂的芋头。他赶忙抓起来一个,顾不得烫手便飞快的剥开外皮,塞进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好好吃,大口吃,吃饱了就回去好好睡一觉!”狱长哈哈哈大笑道。
当第二天的阳光重新洒落在长安城,城中上至宗室勋贵重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被已经发生的一切给惊呆了。隐居养病多日的天子复出亲政,免去了沛王的监国之位;皇后服毒自尽;大唐实际上的首相裴侍中也被削去官爵,交由三法司审判。
面对这一连串劲爆的消息,长安人一开始并没有像过往那样交头接耳,说三道四,得意洋洋的分析其中的关系、推导出若干背后隐藏的事实,来证明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与高层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紧密关系,甚至会为此争论不休,拿出重金作赌。绝大多数长安人都被局势陡然发生的急促转折给吓呆了,甚至都忘记了乘机自夸一番,这可是他们最喜欢的娱乐了。
“这,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
“是呀!要不是亲眼裴侍中的府邸都被封了,禁军上门抄家,家小都被关进囚笼里去了,我现在都觉得这是一场梦!”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当真是世道无常,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即逝呀!”
“是呀,父为侍中,女为皇后,可谓之富贵之极!可一转眼就父为囚徒,女落阴冥,真是让人感叹呀!”
“你一个寻常百姓倒还感叹人家?人家就算只富贵一日,也胜过你这么过一辈子了!”
“那让我选还是让我多活几日吧!看这次上头的架势,裴家恐怕是要夷灭三族了!”
“废话,连皇后都服毒自尽了,这是何等的泼天大案?像这种富贵之极的大家族,要么不出事,要么就是出满门覆灭的大事。而且你们瞧好了,这次的事情肯定不止裴居道一家,少说也要牵连几百家,上万人。照我看,皇城边上那几个坊市里的宅邸要有一半换主人!”
“不错!”
“不错,就是这个理!”
“这倒是,到时候西市门口那柳树又要高三尺了!”
长安市民们的兴奋并不是没来由的,在这种城市里,上层和下层其实是相互隔离疏远的,上层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政治文化精英,而下层则是本地人的后代和周边农户,所以长安市民们其实对上层的内部倾轧实际上是一种看戏的态度,看到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神仙一般的上等人被如牲畜一般成群的杀死、流放、折辱;大部分市民即便不是幸灾乐祸,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会有多少宅邸空出来,会有多少奴婢流入市场,黑市里能不能捡漏到流入其中的珍奇器皿,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子复出亲政终归是一件好事!”一个秃头汉子用一种一锤定音的口气说道:“至少对咱们来说是大好事!”
“老陈,怎么说?”
“首先,天子最亲厚的就是大将军,他一亲政多半会下诏召回大将军,那就不用打仗了!不然的话一旦打起来,黄河南北肯定杀得生灵涂炭,咱们长安子弟肯定会有不少会被抽调去应征,最后能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
“是啊!刀枪无眼,能不要打仗还是不要打得好,何况王大将军手下也是大唐将士,杀来杀去都是自家子弟,又有何益?”
“那其二就是这漕运的事情总算可以了结了,别忘了当初整饬漕运的就是王大将军,以他的本事,用不了多久,粮价就可以恢复到斗米二十文了!”
“若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
“对呀,再这么下去,家里人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咱们一同去朱雀门,向天子请愿,早日派遣重臣召回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吧?”
“对,这个主意好!”
“不错,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一起去吧!”
“同去,同去,不去不是长安人!”
就好像微风带起的第一缕涟漪,随着参与者不断增多,沿着长安的各条街道流动、逐渐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向朱雀门涌动,最后在朱雀门前,无数条手臂挥舞着,齐声喊道:“召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
“恢复斗米二十文!”
“息战运粮!”
政事堂。
“咦,刘侍郎,你有没有觉得外头有什么声音?”张文瓘问道。
“外头声音?”刘培吉侧耳听了听:“好像还真是有,不过听不清是什么!”
“我们去外边听听!”张文瓘拉着刘培吉正想出门,一名文吏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神色惊惶:“二位相公,朱雀门外有数万百姓聚集,声势浩大!”
“什么?”张文瓘吃了一惊:“那禁军呢?”
“禁军已经关闭了城门,令军士上城披甲戒备!不过恐外间人多,一时间不敢出门弹压,只是先令各处调兵增援!”
“嗯!”张文瓘点了点头:“我先将此事禀告陛下,这多半是裴居道的余党所为,当真是好大胆子!”
这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带来了朱雀门那边的一阵喊声,刘培吉听得正好,他低咳了一声:“张相公,情况好像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些百姓多半与裴居道没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