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鬼室芸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旋即就变得黯淡起来:“可惜我有孕在身,又是个女人,否则我也会想办法逃到唐人那边去!”
“小姐,那个扶余丰璋是个没心肝的恶人,当初与你结亲就是为了争取家主的支持,否则他如何能登上王位。像这样的人,就算你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会心痛,反正那个倭女会替他生下更多的孩子,您却白白搭上自己性命,这又是何必呢?”
此时鬼室芸已经冷静了下来,她点了点头:“不错,他便是这等人。阿澄,那我应该怎么办?”
阿澄见鬼室芸不再想着求死,心中松了口气,赶忙道:“自然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把孩子生下来?”
“不错,当初主人要请扶余丰璋回国,拥立为王就是因为他是扶余家的血脉。您若是生下一个男孩,在您手中不也有了个扶余家的血脉?”
“若是哥哥还活着倒也罢了!”鬼室芸露出一丝苦笑:“现在哥哥已经死了,多个他的孩子又有什么用!”
“家主在家主有用,家主不在了其他人也有用,奇货可居呀!”
“你说的也是!”鬼室芸思忖了片刻,叹了口气:“一个母亲却打着没出世的孩子的主意,哎!也罢,事到如今我还顾得了那么多吗?”说到这里,她取下一枚宝石胸针,递给阿澄:“阿澄,这个是我百济王室世传的宝物,是那家伙给我的。你不是说那个黑齿常之到处给人写信吗?你若是有办法联络上这家伙的人,便告诉那厮,只要是能够报复扶余丰璋的,我什么都肯做,这个便当做信物!”
“奴婢记住了!”阿澄双手接过胸针,藏在身上,低声道:“小姐您保重身体,我先去了,明日再来探望您!”
泗沘城,王文佐宅邸。
“至今日为止,我已经发出去九十五封信,还没有一人应允!”黑齿常之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那有几人回信?”王文佐问道。
“十二人,但信中口气都很冷淡,其中还有三人信中对我破口大骂!”
“呵呵,你可以把这三封信留在手上,将来他们向你求饶时用得上!”
“王参军,看来您已经是胜算在握!”
“当然,形势一片大好!”王文佐露出狡猾的笑容:“你看,这么多信使有几个被拿下的?有人把信使抓起来交给扶余丰璋吗?没有,其实应允不应允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愿意与你书信往来就足够了!”
黑齿常之品味着王文佐的话,一言不发。王文佐笑了笑,然后将手放在对方的衣袖上:“黑齿将军,凭良心说,我能够体会您的感受。站在敌人一边,与昔日的同袍为敌,背叛是件可怕的事情,是件卑鄙的事情。可是人生在世,有谁能够一辈子都只凭着荣誉和良心做事呢?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凡事须得为跟随着我们的人考虑,而不论自身感受如何!”
“你觉得我没做错?”
“当然没错!”王文佐笑道:“至少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当初你拿起武器反抗是因为自己的族人和国家遭到了侵害,现在你放下武器依旧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这有什么错?”
“
第171章 开解
“那百济国呢?”
“刘都督已经上书朝廷,请让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他是义慈王的嫡长子,比起扶余丰璋,他更有资格为百济王吧?”
“真的?”黑齿常之瞪大了眼睛。
“是真是假,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天子应该会准许!说到底,你们对扶余隆可是有大功,若无你们起兵,他这辈子都没法回到百济故土!”
黑齿常之微微颤抖,泪水盈眶而出,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始终有一个心结——若自己现在投降大唐是对的,那当初自己起兵反唐就是逆贼;而如果当初自己起兵反唐是对的,那他现在就是背叛了复国大业。
而王文佐的这番话却替他解除了心结:他先前的反抗并没有错,因为若无百济复国军的崛起,扶余隆这辈子只能在大唐当一个俘囚,不可能回百济;而现在他现在投靠大唐也不是对复国大业的背叛,扶余丰璋回国是复国,扶余隆回国就不是复国?
无非是扶余隆不是当百济王,而是当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魏晋南北朝时百济王一直向南朝称臣,当过东晋的“镇东将军领乐浪太守”,也当过南齐的使持节、都督百济诸军事、镇东大将军、百济王,还当过梁国的宁东大将军,现在当大唐的熊津都督府都督有什么不可以?再说,新罗王不也是大唐的乐浪郡王、新罗王,开府仪同三司吗?两国都是大唐的臣子,还有什么高下之分不成?
王文佐静静的等待,直到黑齿常之停止流泪,笑道:“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就好像双肩被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他好奇的看着对方:“王参军,当初我也曾经领兵和你的人厮杀,想必你也有袍泽死于我的人之手,但我感觉你并不恨我!”
“你说的不错,我身边的确有人死于百济人之手,而且不止一人!共骑一匹马,分享一块大饼,彼此托付后事,战场上背靠背的战友,突然就倒下了,若说不恨那是没人心的!”说到这里,王文佐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但转念一想呢,这也不能全怪人家,毕竟不是人家请我们来的。两国有大海相隔,跑到人家国中烧杀抢掠,死在人家手里倒也也怨不得。”
黑齿常之觉得自己舌头僵硬了,自己心中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觉得我是说的不对?”
“不不不!”黑齿常之连连摇头,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如果赞同便无异于指责唐军是一群侵略者,只能又赶忙说:“王参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必解释了,我明白你的难处!”王文佐摆了摆手:“是的,对于你们百济人来说,我们是一群入侵者。但对于三韩人来说,你们百济人也是一群入侵者,你难道能够否认吗?只不过你们来的比我们更早一些罢了。在夺取权力的时候很少人能手上不沾血,重要的是你用权力行善还是作恶!火焰已经燃起,我能做的就是尽快平息火焰,并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东西。”
“您说得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传说中有历代百济大王的丰功伟绩,其中最多的便是对半岛本地民族的胜利,刨除掉其中的溢美之词,剩余的就是扶余人对本地民族的入侵。
“对于大唐来说,百济和高句丽是不一样的。控制着辽东之地的高句丽是大唐的生死大敌,无论谁坐上天子之位,高句丽都必须毁灭。但百济就不同了,若非与高句丽结盟对付新罗,大唐也不会好费这么大力气渡海远征!”
“王参军的意思是大唐会让百济复国?”
“有这种可能!”王文佐道:“对于大唐来说,一个忠诚且能够自立的百济要比一个必须不断输血的熊津都督府要有利得多!”
黑齿常之敏锐的察觉了王文佐话中的两个要点:忠诚、能够自立,前者确保百济是大唐东部边境的屏障而非威胁;而后者则确保不会成为大唐的拖累,但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这个生态位难道不是新罗占据的吗?
“那新罗呢?”黑齿常之问道。
“那就要看谁更忠诚了!”
当黑齿常之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的柳安向他露出微笑,黑齿常之逼自己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他心底却没有笑意,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的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口中有愤怒的味道,可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对谁生气,或是为何生气。
“三郎!”柳安推开房门,他对王文佐道:“我刚刚看到黑齿常之出去的时候脸色有点不太对?”
“哦?怎么不对了?”
“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但很明显是装的,他心里有事,你方才和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三郎!”柳安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但我还是劝你要对这黑齿常之提放一点,毕竟他是百济人,手上还有我等兄弟的鲜血,虽然你宽宏大度,但却难免他有歹心!”
“五郎说的是!”王文佐敷衍了一句,问道:“有什么事吗?”
“只是一点小事!”柳安笑道:“三郎,你还记得那个曹野那吗?”
“那个粟特商贾吗?当然记得,我还欠他一千贯呢!怎么了?他来讨债了?就为了一千贯,他应该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来泗沘城吧?”
“三郎说的哪里话!你现在都是熊津都督府兵曹参军了,区区一千贯又算的什么?那个曹野那岂会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柳安笑道:“是这么回事,那个曹野那虽然把泗沘城的生意都卖给你了,但其实新罗那边也有生意。他前些日子听说我们收复了真岘城,重新打通了新罗的粮道,觉得风向要变了,便派了一个侄儿跟着新罗人的粮队来泗沘城了,找到我那儿,说想要拜见你,你见不见?”
第172章 风流人物
“见,自然要见的,咱们在这泗沘城困守了这么久,对国内消息闭塞。商人见闻最多,自然是要见的!再说他是债主。我是欠债的,岂有欠债的不见债主的道理?”
“好,那我让人领他来!”柳安笑道。
“小人恭喜郎君升迁!”风尘遮挡不住来人脸上的笑容,王文佐竭力在这张脸上寻找曹野那的影子,但只是白费力气——是自己记忆力太差还是曹野那脸上的肥肉太多,完全改变了容貌特征?王文佐有些疑惑的摇了摇头:“免礼,你起来吧!”
“多谢郎君!”来人又拜了拜,方才站起身来,他是个英俊的青年,头戴银鼠皮帽,身着云锦圆领短袍,外头罩着一件狐皮袄子,更显得漂亮,与王文佐身上的简朴服饰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听柳校尉说你是曹野那的侄儿,可我看你们两个眉眼相差甚远呀?”
“小人姓曹名文梁,曹野那的确是家叔!只是小人面容随母亲一些!”
“原来如此!”王文佐笑道:“曹东主可好?我可先说好了,你若是来讨那一千贯的债,我现在可没钱还你!”
“谢郎君下问,家叔身体还好!”曹僧奴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双手呈上:“这是家叔托小人带来的信,还请郎君收下!”
王文佐接过书信,拆开一看,里面都是些问好的话,言辞颇为谦卑,信的末尾提到曹僧奴,说自己这个侄儿办事倒也还勤谨若是有用的着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这时王文佐发现信封里还有一物,拆开一看却是一颗小铜印,却是自己当初给曹野那那一千贯的凭信。
“令叔这是什么意思?”王文佐拿起铜印问道:“难道这一千贯我不用我还了?”
“郎君说笑了!”曹僧奴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的答道:“临走时家叔说过了,王参军前途无量,这一千贯若是能让郎君您将来念得曹家一个人情,说什么还钱、欠债,反倒生分了!”
王文佐撇了撇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按说自己这个年纪当上都督府兵曹参军也能勉强当得起前途无量四个字,可问题是这熊津都督府眼下实控之地不过两三城,能够管辖的人口也就三万多,也就大唐一个大点的县,这么说起来,王文佐这个兵曹参军就算不得什么了。
“令叔这信中应该还有些话没有说完吧?”王文佐弹了弹信纸,依照当时的习俗,在信中通常只会写些寒暄问候的话,真正要紧的内容往往是口信或者另外一封不留落款的信中,以避免落入他人之手惹来麻烦。
“不错,家叔还有几句话托小侄带上!”曹僧奴笑了笑:“家叔听说您上次护送仁寿大将军,甚得他老人家看重。若是您能赐给小人一份名刺,那家叔一定感激涕零!”
“仁寿大将军?你是说金仁问?”
“不错,正是他老人家!”
王文佐努力将金仁问和曹僧奴口中的“老人家”联系起来,但他怎么也没法把那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和“老人家”等同起来,最终他叹了口气:“你叔父想借他的门路做新罗人的生意?”
“若只是想做新罗人的生意,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曹僧奴叹了口气:“王参军,您看来还是不清楚自己是撞上了怎样的好运呀!这么说吧?若不是因为他,我是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走上这一趟的!”
“哦?”王文佐的乌黑的眸子里闪着饶有兴致的光:“我只知道他是前任新罗王的次子,在长安当了十几年的人质,好像和哥哥、现在的新罗王有些不对付,别的就不知道了!”
“哼!人质?王参军,我问您一个问题,大唐渡海灭百济,您觉得是哪一方出力多?”
“自然是大唐出力多,百济人的主力是我大唐打垮的,泗沘城也是我大唐攻下的,新罗军赶到时,百济义慈王都已经自缚出降了!”
“那百济被灭后,大唐和新罗哪一方得益多呢?”
“这个……”王文佐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他现在还无法准确回答,不过虽然看起来大唐吃下了最大一块战利品,但却消化不良,有把肚子撑破的危险,而新罗由于距离近,和百济国下层的三韩居民种族相近,语言相通,侵吞消化百济的土地人口更快、更好。这么看来,新罗未来很有可能能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现在来看是大唐得益多,但将来的话,有可能新罗会得益更多些!”
“王参军,在长安请求大唐出兵的外国使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多使臣里有几个能让大唐真的出兵?能在大唐出兵之后还能让母国占到便宜的,除了金仁问我还真想不起来有谁了!”
曹僧奴的话让王文佐陷入了沉思,也许自己被金仁问富贵公子的外表给蒙蔽了,从自己亲身经历来看,大唐可不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借兵借到把自己都借进去的大有人在。金仁问能够借到兵,还能让母国占到便宜,着实不易。
“这么说来,还请曹舍儿介绍一下这位仁寿大将军!”
“王参军可知道长安最时兴的游乐是什么吗?”
“这个?不知!”
“有人说是马球、有人说是行猎、还有人说是歌舞、书法、剑术、品茶、投壶、握槊,反正只要是你知道的,这位仁寿大将军都会,不但会还精。而且他言语便给,谈笑怡人,与人相交如沐春风,长安洛阳的上层圈里就没一个人不喜欢他的。上次长安上元节宫中马球赛,圣人钦点了他做了左右备身府(侍卫皇帝的卫府)的马球队行首,依照惯例,这位置可都是太子。”
“金仁问这不是一交际花吗?”王文佐腹中暗诽,口中问道:“那太子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平日里金仁问出入宫廷甚多,听说还有教太子的马术,算来还是太子的马术教御,指不定这行首还是太子开的口呢。”
第173章 卫庙
曹僧奴笑道:“王参军,在大唐做官,最要紧的便是上达天听。这位仁寿大将军可是两京的风流人物,只要他随便在哪次宴席、游猎上替你开一开口,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天子耳边便能响起您的名字,您说这厉害不厉害?”
“这么说来,这位仁寿大将军还真是文武兼资呀!”王文佐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那你花费了这么多心力钱财见他到底是为了何事呢?”
“庙宇之事!”
“庙宇之事?”
“不错,王参军应该知道家叔本是昭武胡商,这昭武本在祁连山北,汉时被匈奴击走,不得不西迁,后来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各自立国。而曹姓便为这九姓之一!”
“哦?这么说来,你家也是王公子弟啦?”
“王参军说笑了,鄙国举国皆为曹姓,哪有那么多王公子弟。再说吾家来中原已有五代,纵然祖上真是王公血脉,传到今日也早就淡了!”
曹僧奴笑道:“只是我们昭武人多信祆教,在长安有祆庙,却有人在背地里出言陷害,要朝廷下令毁庙禁绝,所以才想要结好那位贵人!”
“只是为了金仁问替祆庙说一句话?你们就肯花这么大的力气?”
“王参军你有所不知,我们昭武人多从事商业,每到一地,就先到当地祆庙,打听消息,住宿、寄存财物、遇到诉讼官司,都离不开祆庙!若是把祆庙废毁了,我们昭武人哪里还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