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传来脚步声,随即被推开了,慧聪看了看王朴:“是你,进来说话吧!”
王朴屏住呼吸,跟着慧聪身后,他看到屋内还有一人,短须锦袍,却是当初赏钱给自己的唐人,赶忙敛衽下拜。
“起来吧!”慧聪看上去有些疲惫:“你快些说,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
“是!”王朴站起身来,偷偷看了王文佐一眼,发现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显然已经想不起当初的事情了,心中不禁有点失望。
“法师,小人想问一下,我能不能不回去?”
“不回去?”慧聪有些奇怪的看了那少年一言,若非王文佐就在旁边他就大声呵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让你们回家是都督府的恩命,你难道要抗命?”
“慧聪!不要这么说话!你看,把这孩子都吓成什么样子了!”王文佐笑道:“你这少年,先起来,把事情说清楚,让你们回家不是好事吗?为何你不想回去?”
王朴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不止我一人,其他人也不想回去,他们都想留下来!”
“哦?”王文佐笑了起来:“你是说你的同学们也与你一样?”
“同学?对,对,他们也都想留下来!”王朴赶忙道:“留在这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比在家里好多了!”
“原来如此!”王文佐欣慰的点了点头:“想不到有这么多人想留下来,很好。不过你知道吗?接下来泗沘城周围可能有大战发生,若是你们留下来,会很危险的!”
“会有大战发生?”
“嗯!这件事情还没有公布,不过也快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王文佐站起身来,拍了拍王朴的肩膀:“战场上胜负难料,如果等我们打赢了,你们再回来求学不迟!”
听到王文佐温和的声音,王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让我们也留下来参战吧?这几个月我们学了骑马、射箭、刺枪,我投石还很准,不信您可以试试看!”
“投石?”王文佐看了看王朴,突然想了起来:“你,你是不是那个用投石索击落树上鸟儿的少年?”
“不错,正是小人,那时郎君您还赏了我钱的!”
“原来是你,难怪方才有些眼熟!”王文佐笑了起来:“好,好,你有这个心思很好,不过你可知道接下来要和我们打仗的是什么人?”
“知道,是倭人,还有反贼!”
“反贼?为何说他们是反贼?”王文佐饶有兴致的问道。
“诗经里面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济虽然遥远,但也是普天之下,自然也是天王的土地,百济人也是天王的臣民,不臣服之人自然是反贼!”
“好,好,好!”
王文佐连说了几个好字,笑道:“你有这等忠朴之心,那是再好也不过了。这样吧,你回去问一下你的同学们,若是想要留下来的便留下来,到时便跟在我营里,也长长见识!”
第199章 渊源
“是!小人这就回去询问!”王朴拜了拜才退出门外。
“王参军,贫僧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要给这些少年讲那么多论语、诗经了”王朴刚刚出了门,慧聪便感叹道,神色黯淡。
“我们唐人有句话:知忠孝之人少有破其家者!”王文佐笑道:“我这也是为了这些少年好!”
“哼!”慧聪冷哼了一声:“可他们不是唐人,是百济人!”
“他们现在还不是唐人,但将来可就说不准了!”王文佐笑道:“贺拔雍、元骜烈祖上是鲜卑人;沈法僧、顾慈航祖上是江南人,放一百多年前,贺拔雍和元骜烈叫沈法僧和顾慈航岛夷,沈法僧和顾慈航叫贺拔雍和元骜烈索虏,那时那有什么唐人、隋人?现在他们在你眼里又都成了唐人,何尝有什么分别?”
“王参军此言差矣,你那些下属祖上虽然有南北之分,可在之前却都是大汉子民。便如同一个大家族,因故分了家,后来又合为一家,自然无甚差别。我百济何尝与你们唐人是一家?”慧聪话刚出口,便察觉不对,刚想改口,却来不及了。
“慧聪法师这话可就差了,扶余人建国于此地之前,大汉之带方郡便已有数百年了,更不要说历代百济国王,又有几个不曾向南朝朝贡?拜领官职?百济百姓之中有不少还是带方郡的遗民,他们与贺拔雍等人又有何异?”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慧聪顿时哑然,原来百济又名南扶余,其祖上与高句丽同为扶余人,早在扶余人进入朝鲜半岛之前,汉王朝就已经在辽东和朝鲜半岛建立了四郡,东汉灭亡后,辽东太守公孙渊割据辽东,其子公孙康将乐浪郡的南部划分为带方郡,建立了对朝鲜半、南部分的统治,并以带方郡为基地,征讨当地的土著,乃至插手当初还处于氏族部落状态的日本,干涉邪马台国与狗奴国的战争。
公元238年,司马懿统兵消灭了公孙家,夷平了公孙家当时的统治中心襄平,将百姓迁回中原,随后数十年里,魏在辽东的治官更换频繁,中央帝国对朝鲜半岛的统治陡然削弱,不过十余年后,在辽东、朝鲜故土上就崛起了高句丽、南扶余等新兴势力。而带方郡、乐浪郡等汉人残余势力也陷入了孤立,不过至少维持到了公元四世纪初,后被百济、高句丽吞并。可以这么说,高句丽、百济都是在汉四郡的废墟上建立的(新罗建国更晚)。
即便如此,高句丽、百济、新罗建国后也都不断向南朝北朝称臣纳贡,获得官爵封号,从这个角度上讲,百济、新罗与魏晋南北朝时那些前凉、南燕、后秦割据政权唯一的区别就是,前凉、南燕、后秦的领土位于今天中国的疆域之内,而百济、新罗位于今天中国疆域之外。
可问题是现代中国的疆界在古代还不存在,也不存在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主权国家和国家不分大小,主权一律平等。恰恰相反,对于公元七世纪的东亚人来说,中央帝国的宗主权是不言而喻的,边境郡县和属国之间的界限也是模糊不清的,阻止中央帝国将属国变为郡县的唯有双方实力的对比,而非道义的法则。即便是慧聪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只能用唐军横暴来作为反抗的口号,而无法用他们是唐人,我们是百济人,这样的办法来动员人民进行反抗。
“慧聪法师!”王文佐拍了拍慧聪的肩膀:“我也知道你不会忘记先前唐军的横暴,但并非所有唐人皆横暴,在唐军之中也有宽厚仁善之人。再说贵国这数百年来,与高句丽、新罗三国征战不休,横暴之举还少吗?若是能为唐之郡县,平息战乱,修习文治,岂不为美?”
“王参军你的行事贫僧是信得过的!若是以你来治理百济,贫僧自然会尽心竭力。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兵曹参军。而且你毕竟是唐人,早晚也会回大唐去。那时只要来个贪婪昏暴之官,只怕又会逼得百姓苦不堪命,逃入山林,到了那时,只怕又是一番生灵涂炭。”
“你说的不错,确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还不小。毕竟官吏之中本就没有几个良善之辈,会被派到百济这等边鄙之地的就更少了。大多数被派到这里的官吏肯定会想办法尽可能多捞些钱财好贿赂上司,早日回京师!”
“王参军你竟然也这么想的?”慧聪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王文佐竟然会坦然承认大唐官吏之中没有几个良善之辈。
“官吏如豺狼,百姓如羔羊,世上本就如此,大唐又岂能例外?”王文佐笑道:“我若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承认,那你我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唉!”慧聪叹了口气:“是呀,其实百济也是一样,不要看那些贵人们时常来定林寺焚香祈福,施舍行善,但出了寺便还是那副老样子,好似把佛经中的教诲全忘了一般!”
王文佐听到这里,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和尚又在说昏话了!那些贵人若不如豺狼一般盘剥百姓,哪来的钱粮布帛来施舍给你们?若无贵人们布施的财帛粮米,你们这些沙门早就饿死了,你们白白享用了贵人们的粮米布帛,却怪他们忘记了佛经的教诲,当真是奇怪也哉!”
“王参军怎么可以这么说!”慧聪有些愤懑:“沙门修习佛法,护卫国家,屏护百姓,功德极大,享受些粮米布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岂能说白白享用?”
“你说佛法可以护卫国家,屏护百姓。那佛法未曾传入百济之前,百济国好好的;百济王修建了这么多寺院,布施了那么多粮米布帛供你们享用,不可谓不虔诚,可百济国泰民安了吗?”
“这个,这个……”慧聪瞠目结舌,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对方的话就好像一根锐利的钢针,刺穿了华美幕布,露出事实的丑恶面目来,半响后,方才问道:“那,那你为何要帮助贫僧重建定林寺?”
第200章 新寺
“因为我并非打算重建旧寺,而是打算建一座新寺!”
“旧寺?新寺?”慧聪光滑的下巴颤抖起来:“王参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履行当初的承诺?”
“我当初只是承诺帮助你重建定林寺,但从来没有承诺过建成的新寺和旧寺一模一样,也没人能做到!”王文佐抬高了嗓门:“至于我说的新旧之分,一时间也说不清,举个例子吧!当初定林寺里肯定不会有这些少年吧?”
“王参军说的是!”慧聪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当初定林寺的盛况是百年来历代高僧修缮而成,岂有一下子就能恢复旧貌的道理?贫僧圆寂时只要能把大殿和佛塔建成,便能有颜面去见历代祖师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王文佐叹了口气:“我方才说佛法并不能护卫国家,但并不能说寺院便一无是处:就拿定林寺来说,寺中便存有大量书籍,还有许多僧人学问高深,相互交流学习,还有许多手艺高超的工匠,比如那柳家父子。若是没有贵寺,百济国的文化和工艺肯定要比现在还要落后许多!”
听到王文佐称赞定林寺的学术和工艺,不禁笑了起来:“不错,若论学问高深,定林寺中诸位高僧几不亚于贵国之大儒,工匠更是巧夺天工,倭国的王宫、四天王寺、佛像,都是出自我定林寺的匠师之手,虽然不及大唐,但在海东之地绝对是数一数二得了!”
“那我问你,既然贵寺的高僧学问如此高深,又有几个百济人能得以传授?工匠的手艺如此出色,又建造了多少房屋、桥梁、船舶,让百济百姓受益呢?”
“这、这、这……”慧聪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你是不是想说这学问不可轻授?工匠也忙得很,没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对,对!”慧聪似乎是多了一点底气:“据我所知,即便是大唐的名儒,也不是把自己的学问随便传授其他人的吧?”
“你说的不错,但我大唐的名儒们可不是依靠其他人的施舍为生,而且他们的学问即便不传授给外人,至少也会传授给自家子侄。而百济沙门得以有余瑕修习精进,而不是每日为衣食奔波,难道不是依靠凡俗的施舍供奉,既然如此,你们难道没有义务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凡俗中人,以为报答?”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把那些少年都聚集到寺里来了!”慧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说的也忒难听了,在你嘴里我们沙门倒似乞丐一般!”
“你们若如我说的那样,自然就不是乞丐!”王文佐笑道:“再说佛教最讲因果报应,你们僧众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这就是积累的因,将来必有果报,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两人说到这里,慧聪心中也有些不服,便反唇相讥道:“那据我所知,唐国的僧人也是依靠俗众的施舍为生,若是按你所说,他们岂不是也要遭恶报?”
“不错!”
“不错?”慧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参军,据我所知唐国皇后可是崇信释教得很,有她的支持,怎会遭恶报?”
“和尚你的佛经都白读了吗?照你们佛家的说法: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便是菩萨、佛这等大能都无法对抗因果轮回,何况只不过一个皇后?报应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慧聪张开嘴,却只发出一点可怜的声音,他已经被王文佐给驳倒了:“那,那今后定林寺的僧人们将怎么过活?”
“自然是自食其力!”
“你是说让僧人去种地?那,那岂不是违背了佛祖的教诲?”
“佛祖是天竺人,他的教诲到了其他地方也要随之修改,岂有胶柱鼓瑟的道理?”
“修改?那万万不可!”慧聪凛然答道:“王参军,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这可是万万不可的,你要杀就杀,贫僧以身殉教便是!”说罢闭目待死。
“哪个要杀你,我这都是为你好!”王文佐笑了起来:“和尚,我听说百济的和尚和大唐一样,都是戒荤腥,不能吃肉、鱼、蛋、乳的吧?”
“不错,那又如何?”
“可是据我所知,天竺的沙门并不戒荤,佛经中便有记载佛祖饮用牛乳,对不对?”
“这个……”慧聪顿时愣住了,确实佛经中记载佛祖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修行时,一位放牛的少女曾经给他喝了许多牛奶,让释迦摩尼恢复了元气。显然在天竺时佛教的戒律的确不包括食用牛乳。他想了想之后道:“王参军果然博闻强识,贫僧佩服!不过戒食荤腥并未触犯佛祖定下的戒律,只是比佛祖定下的戒律更严格了一些罢了!”
王文佐一愣,正如慧聪所说,当时大唐百济佛教戒食荤腥的戒律并没有违反原始佛教的戒律、他心思敏捷,稍一思忖便笑道:“和尚你这就错了,佛祖遗留之戒律乃是有深意在其中,无论是宽一分,严一分皆是违背。佛祖说牛乳可饮,而你说牛乳不可饮,你这就是将其修改了,岂有修改是违背,而严了就不是修改的道理?”
“你说得对!”慧聪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承认自己被王文佐驳倒:“那你打算想要修改哪条呢?”
“很简单,自食其力即可!”王文佐笑道:“当然,我并不是说要让所有僧人都去当农民,传授学问、打铁、织布、酿酒,做生意也都可以!”
“打铁、织布、酿酒、做生意!”慧聪苦笑道:“王参军,若是如你说的,那僧俗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本来就并无区别!”王文佐笑道:“佛曰众生平等,在佛祖眼里便是蝼蚁与人都无区别,何况僧俗?”
“本无区别?”
就好似被一桶冰水从天灵盖当头淋下,慧聪心头顿时一片大光明,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双手合十,屈膝向王文佐拜了两拜:“多谢王参军指点,让慧聪解得迷障,他日若得解脱,都是参军的大恩!”
第201章 遗物
“和尚何必如此!”王文佐伸手将慧聪扶起,笑道:“你能开悟也是自家的缘法,我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何必谢我!”
王文佐这番话正和佛家缘法之说,听在慧聪耳里说不出的合意,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氐礼城鬼室芸睁开眼睛,透过半透明的纱帐,她可以看到花岗岩穹顶上那些斑驳的纹路,这让她回忆起小时候从奶妈口中听到的那个故事:
故事的是一位国王,他也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用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厚重墙壁、高耸的穹顶、从高高的窗户里投入细长光柱以及狭长阴暗的过道。而这王宫是用恐惧建造的,国王从萨满的口中得知,如果用三百对男孩女孩的血来混合建造王宫的灰泥,那这城墙就坚不可摧
当时奶妈故意压低了声音,鬼室芸只有凑过去才能听清下面的话——那个残忍的国王照那萨满说的做了,结果那些可怜男孩女孩们的父母们为国王敌人打开了城门,把国王和他的所有孩子们都关在王宫里,纵火一起烧死了。
自此之后,没有人敢住在那座王宫里,每天夜里,路过的人们都能听到阵阵哀嚎——据说那是国王和他的孩子们被烧死前发出的。
鬼室芸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害怕,一连许多天听到一点声音就会吓得跳起来,就连吃饭时也这样。
直到有天鬼室福信知道之后,他立刻下令把奶妈扒光衣服,用鞭子抽打,赶出屋去,然后告诉鬼室芸,没有哪个蠢货会用人血合灰泥建房子,也没有被关在王宫里烧死的国王和他的孩子们,那一切都是那个蠢女人自己编出来的。即使这样,鬼室芸也又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正常。
现在回想起来,鬼室芸只想发笑,自己当真是蠢透了,居然会被这么一个简单的鬼故事吓成那样子。
不过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自己还真的有些羡慕那些孩子的父母了,至少他们向杀害自己孩子的国王复了仇,想到这里,鬼室芸的目光向一旁的摇篮瞟去,一个约莫两三个月大小的婴儿手指含在嘴中,正睡的香甜。
“这是扶余丰璋的孩子!”鬼室芸的目光闪动,一会儿满是慈爱,一会儿又闪着凶光,她的心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叫喊,她都要疯了。
“小姐!”
阿澄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将托盘上的粥碗和汤匙放在几案上:“快来吃鱼粥,不然等会凉了就腥了!”
阿澄打断了鬼室芸心中的拉锯,她走到几案旁坐下,吃了一口鱼粥,问道:“阿澄,外间有什么消息?”
“我只听说扶余丰璋要出兵泗沘了!”阿澄一边替整理床单,一边道。
“上一次也是这个消息!”鬼室芸愤怒的将粥碗扫落地上:“阿澄,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打听!”
阿澄被吓得跪下:“对不起,小姐,我已经尽力了,可氐礼城这里消息闭塞的很,我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