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看着柳安的眼睛,而柳安却偏过头去,避开了王文佐的目光,王文佐大概能猜出对方此时心里想了些什么,但揭破却非明智之举,他点了点头:“也好,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
“多谢三郎了!”柳安抬起头,目光中有些羞愧:“方才我不应该这么说,让你为难了!”
“哪有什么为难的!”王文佐笑道:“你有求战之心,这是好事,此番让顾慈航和元骜烈两人随你去,就依照我们原先的法子,万事小心!”
“多谢三郎了,你放心,那些贼子奈何不了我!”
走出王文佐的营帐,柳安吐出一口长气,似乎是卸下了一副重担,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原来自从王文佐不断升迁,柳安在这个小团体内的地位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原本无可争议的第一人下降到了第二的位置。
对于这一点,柳安倒也欣然接受,毕竟从那次去鹿尾泽夜猎捕获探子开始,王文佐所表现出的才具见识都远非自己能及,更不要说其琅琊王氏的显赫出身,让其成为小团体的第一人,自己身居其后,柳安是心服口服。但随着王文佐领兵出援平壤之后,随他出征的贺拔雍、崔弘度、沈法僧、元骜烈这几人也不断立功升迁,其官阶已经与自己相差无几,远超其他同侪,这样下去,柳安这个“第二人”的身份早晚保不住。
对于这点,柳安就无法泰然处之了,毕竟王文佐也还罢了,贺拔雍、崔弘度、沈法僧、元骜烈他们几个论资历、论才勇哪个比得上自己,只不过运气好跟着王文佐出了几次兵罢了,凭什么与自己平起平坐?因此这次出兵任存,柳安就决定一定要立下战功,稳固自己第二人的地位。但来了任存之后,王文佐还是让他留在营中,却让贺拔雍他们出去,这让柳安愈发心急,到了最后按奈不住,只好出言请战。
“此番出兵,一定要立下战功!”他握紧拳头道。
百济军营。
“唐军出营了!”
扶余忠胜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用力之猛,以至于指甲划破了掌心,刺痛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问道:“有多少人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有七八百人!”探子立刻给出了明确的回答:“还有三四十辆马车,出了营之后向东走,看样子,应该是收麦的!”
扶余忠胜点了点头,唐军的行动倒是在他意料之中,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两年,无论是唐军还是百济,都饱受缺粮之苦。在这种情况下,能拿敌人的粮食填自己的肚子比打胜仗实惠多了,毕竟打胜仗也要流血死人,吃饭只需要张嘴就够了。
“前往周留的信使是几天前出发的?”扶余忠胜自问自答:“已经出发九天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援兵已经在路上了!也许稍加忍耐才是更好的选择!”他站起身来,走到悬挂着地图的木架旁,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等待唐人回营的时候,派出两支军队,一支从三面进攻,故意留出回营的方向,围三缺一,等唐人逃走的时候,另外一支守候已久的军队追击。
遍地的尸骸、折断的武器、遗弃的盔甲和车辆,铁蹄践踏着唐人的旗帜,战马高声嘶鸣,战旗飘扬,将士们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扶余忠胜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幅这样的画面,他的气息渐渐变粗重起来,对胜利的渴望仿佛醇酒一般醉人,也许自己应该在援兵赶到之前就行动,这样自己就能独占胜利者的荣誉了。
“传令下去,挑选三千人,编成两队,等候号令!”
镰刀划过,麦秆仿佛少女柔软的腰肢,一片片匍匐倒下,王篙顾不得额头上密布的汗珠,不断的挥动手臂,汗水淌下,将他背脊汗湿,旋即被烈日晒干,凝结成一片白霜。在他的身后,女人们将倒下的麦子捆扎成捆,然后挑到田埂上的牛车上。在这个时候,无人喊累,也没人偷懒,就算是老人孩子,也不断将装满清水的葫芦送到地里干活的大人身旁,忙的不可开交。
正午将至,收麦的人们终于有时间来到田旁的大槐树下吃饭,饭很实惠,有鸭蛋、不掺杂粗粮的麦饭、豆酱、菜羹,甚至还有解渴的瓜,虽然疲惫之极,但所有人的情绪都很好。
第208章 收成
“大伙儿放开胃口吃,尽管吃,尽管喝!准备的足足的!”王篙啃了口瓜,扯着嗓门喊道:“前往别客气,吃饱了,下午接着干,乘着这几天天色好,把麦子都割下地,晾干入库,别撞上雨水,麦子打湿了,半年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也许是忙着吃东西,人群的反应并不热烈,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应和,不过王篙并不在意,只是憨憨的笑了两声,便走到槐树下一个早就铺好的蒲团旁坐下,接过老婆送来的碗筷,他顿了顿筷子,就准备吃。
“王老爷!”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问道:“您看今年这麦子收入如何,能打几成粮?(古代一种计算收成的方式,以正常年景为十成,然后丰年和灾年以正常年景为标准来计算!)”“托唐人老爷的福,今年雨水、天气都合适,若是不出甚么意外的话,也能个十一二成!”
“那敢情好,若真如此,大伙儿都能混个肚圆了!”
“那都是唐人老爷的威灵!”王篙赶忙道:“若是换了过去,就算十三成、十四成,打下的麦子也就让咱们看看,晾干了就送到扶余老爷们的粮仓去了!”
“王老爷说的是!”
“也亏得王老爷说和,否则咱们也占不到这便宜!”
“咱们能吃上麦子,是得多谢唐人老爷,也得谢王老爷!”
听着众人的恭维,王篙自得的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他还有些不习惯被人叫老爷,毕竟一年前他还是个在山中挨饿的穷汉,往上数三代也都是自耕农,不过以他现在的身家足以承担“老爷”这个称呼了,他们兄弟四人一共占了千余亩耕地,还有桑田两百多亩,荒地、草场、林地乱七八糟的还有千余亩,几乎占了整个村子的三分之一强。当然仅凭他们一家人肯定是没法耕种这些土地的,投身到他门下的僮客家奴便有三十余户,近两百人,若不是本家人口太少,宗族不够强盛,只怕整个村子都只剩下他一家一姓了。
当然也不是没人和王篙争,但一来王篙手上有大唐熊津都督府签发的田契,二来当时田多人少,王篙家占的地虽多,但余下的田地也足够其他人耕种了,后来他把最小的弟弟送去泗沘城定林寺后,就更没人敢和他争了,村民都说王老爷祖上是从中原迁来的,唐人官府对其特别看重,若是惹恼了王老爷,只要一句话送到官府去,一个逆贼的帽子扣下来,就全家拖去服苦役。
眼看着众人都吃的差不多了,王篙便带着众人继续下地割起麦子来,直到太阳下山,方才各自回家,看着僮客和家人在晒场上打谷装袋入仓。王篙将两个兄弟叫来,咳嗽了两声:“老二、老三,我有件事情要和你们说!”
老二是个急性子,头也不回的说:“大哥明天再说吧!俺还要去盯着紧些,刚打下来的麦子可别让人家偷偷装走了!”
“是呀,有事明天再说吧!”老三的注意力也在晒场上:“咱们现在忙着呢!”
看到兄弟两个的样子,王篙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麦子,麦子,你俩就知道麦子,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了,都给我过来!”
老二、老三见状,心知长兄真生气了,只得走了过来。王篙走到晒场旁的老枣树旁坐下,老二老三也盘腿坐在两旁。王篙咳了咳:“我知道你们两个心思还都在麦子上,但眼下还有比麦子更要紧的事情,我须得与你们两个说清楚!”
“天底下还能有比麦子更要紧的事情?”老二是个嘴快的:“大哥,一天不吃会饿,十天不吃会死,这可是你从小教我们的!”
“老二你给我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王篙怒道:“天底下当然有比麦子要紧的!那就是地,我今天来就是和你们说地的事情!”
“地?”老二、老三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吸引过去了,老三小心的问道:“大哥,地怎么了?唐人老爷不认他们发的田契了?”
“不是!”王篙摆了摆手:“都督府核发的田契便是板上定了钉,唐人怎么会不认?”
“那是为了什么?唐人要加租税?”老二问道。
“也不是!”王篙摇了摇头:“都督府的租税便是依照唐国的律条征的,那是天子定下的规矩,岂有更改的道理?”
“那有什么好说的?”老二问道:“这么低的租税,咱们麦子一晾干就送过去便是了,用不着唐人老爷烦心!”
“是劳役!”王篙道。
“劳役?”老二皱起了眉头:“咋之前没听说呀?”
“这个我问过了,唐国那边的租税其实是有三样的:租、庸、调,租就田租,交粮食;调呢就是交布,有桑的就交丝帛,没桑的就交麻布;调呢就是劳役,大伙儿给官府干活,一般是一个月左右!只要有田之人,都要承担这三样租税!”
“那,那去年为何没有劳役呀?”老三问道。
“去年唐人老爷不缺人手,就多征了布帛,抵了劳役了!”王篙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三松了口气:“劳役便劳役吧,反正过去百济王在的时候咱们也要服劳役,租税可比现在重多了!”老二却细心多了:“大哥,咱们要出多少人,去哪儿服劳役,都干啥,需要准备些什么?”
“嗯,还是老二细心!”王篙满意的点了点头:“前几天袁飞老爷路过咱们村时候已经说过了,咱们村最少出一百二十人,我盘算了一下,打算出一百八十人,咱们家出八十!”
“大哥,你不是昏头了吧?”老三一听急了:“不是一百二十人就够了嘛?干嘛出一百八十?咱们家还出这么多?”
“三弟你闭嘴,听大哥说完!”老二此时却沉住了气:“大哥你这么积极,这件事是有好处的吧?”
“不错!”王篙满是汗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老二你自小就机灵,好,好,有你在,我出门家里就放心了!”
第209章 中箭
“大哥,服劳役还能有好处?”老三问道。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们说清楚!”王篙笑道:“这次的劳役是去收麦子!”
“收麦子?”
“不错,不过收的是那些乱党的麦子,任存山城边上!”王篙低声道:“袁飞袁老爷说了,咱们这趟去,不用自家带口粮,都是吃公家的,还可以抵算军功,割的越多军功越大,上头有恩赏!”
“军功?恩赏?”老二和老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贪婪,他们自然知道赏赐最厚莫过军功,过去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那百济老爷就是祖父曾经立下军功,子孙后代便能坐享其成。
“割麦子也能得军功?会不会骗人的?”老三还有些担心。
“袁老爷拿出了文书!白麻纸的,还有红色大印,错不了!”王篙沉声道:“而且若能把任存山城旁边的麦子割光了,唐人想要攻城可就容易多了,这如何不是大军功?”
“那会很危险吧?”老三问道:“山城里的守兵肯定会出来阻止的,地里的麦子可是他们的命呀!”
“不怕,有唐军老爷保护,我们只需要专心割麦就是了!”王篙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若能立下军功,以后咱家在这一带就是头一份了,谁也没法和咱家争!”
“大哥,要不这趟我去吧!”老二道:“你留在家里照顾老娘!”
“胡说,有我在怎么轮得到你说话!”王篙瞪了老二一眼,随即口气变得和缓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可你媳妇肚子才刚显怀,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像我已经有后了,如果有个万一,你俩替我照顾好孩子和老娘就是!”
“大哥!”
老二听到兄长这般看护自己,不由得情动,回想起当初在山上兄弟四人相依为命,眼圈已经红了:“大哥,还是让我去,便是个女娃也不要紧,大哥、老三你们将来多生几个,过继给我便是!”
“住口!”王篙喝住老二:“越说越不像话了,还过继。又不是去了一定会死,这么不吉利的话也乱说。这趟便是我去,你们留在家中等我的好消息便是!还有,我不在家你们两个也别偷懒,收完麦子,还有下种秋粮,修补房屋、篱笆、院墙,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我回来了要看到你们两小子偷懒,耽误了活计,看我不拿鞭子抽你们的屁股!”
“是,大哥!”老二、老三含泪点头,王篙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先合计合计,选那些人去,路上要准备甚么家什,袁老爷虽说用不着咱们上阵厮杀,但竹枪、连枷、藤牌、投石带什么的总得备上,有备无患嘛!”
唐军军营。
“怎么了?”当被沈法僧摇动肩膀唤醒,王文佐惊呼道,外面仍是夜色朦胧,他意识到有麻烦了:“是袁飞和桑丘吗?出什么事情了?”在梦里,血淹没了他的下巴,距离鼻子只有三指,腥味扑鼻,死神的阴影在头顶盘旋,似乎随时可能扑下。
“不是他们!”沈法僧神色悲戚:“是柳五哥,参军,您出来看看吧!”
“好的!”王文佐觉得自己头发凌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把我的外衣拿来,再给我倒杯水,我有些口渴!”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才决定好受了点,突然听到轻微的抽泣声。
“外头是谁在哭?他为什么哭!”
“应该是小顾!”沈法僧脸色惨白,平日里最是话多的他此时却惜字如金。王文佐站起身,顾不得穿鞋,便向帐外冲去,在众人开口之前,他就知道是坏消息,元骜烈那种气急败坏的脸王文佐就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是倭人还是百济贼?”
“都有!”
“死了多少人?”
“死了三十九个,伤的至少有三倍多!”顾慈航搓着手指:“柳五哥也中箭了,箭上有毒……”“先去看柳五!”王文佐打断了顾慈航的叙述,此时他的心中满是懊悔,自己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柳安的请战,他是副将,在这个时候副将就应该呆在营垒里,打粮这种事情交给顾慈航、沈法僧他们就够了,如果这样,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死。而且他当时和自己说起回乡的生活,身为一个战士开始提起这些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变得软弱了,而战场上软弱就意味着死。
柳安躺在一张熊皮上,在他脑袋的右侧有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无生命的蜡质,王文佐踉跄的冲到熊皮旁,抓住他的右手,尚有余温。
“五哥,五哥!”王文佐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哽咽着说:“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三郎,你这还是第一次叫我五哥吧?”柳安睁开眼睛,声音微弱的迫使王文佐能听清,他惊喜的抬起头:“这些混账这幅样子,我还以为您已经——还不快叫大夫来!”王文佐对旁人喊道。
“没用了!”柳安苦笑道:“小顾已经问过了,随军大夫也不知道是什么毒,伤口都肿的不成样子了,若不是撑着一口气回来见你一面,早就不行了!”
“伤口在哪里?”王文佐抬头问道。
“就在肋下!”
王文佐拉开盖在柳安身上的熊皮,一股剧烈的恶臭扑鼻而来,这种气味王文佐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死亡的气息,只有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他强忍住偏过头去的欲望,看了看伤口,伤口并不大,位于右肋,但整个肋部已经发黑肿胀,溢出的脓血染透了衣衫——“柳五是主将,怎么会被射伤这里?”王文佐扭过头去:“这里应该是有甲的呀?”
“确实有甲,但被射透了!”顾慈航低声道:“若非有甲只怕连内脏都射伤了,只怕撑不到回营了!”
“你把当时的情况说我听听!”王文佐强压下心中的悲戚,尽管自己已经见惯了死人,但还没有准备面对亲近人的死亡,但是战场上容不得软弱,柳安已经无力多说话,自己必须立刻弄清楚全部情况。
第210章 送别
“我们在返回营地的路上遭遇了贼人的伏击,贼人从三面进攻,故意留出了南边,想要引诱我们突围,然后再袭击。柳五哥便让我等将大车用铁链联接,形成圆阵,军士们退入阵中,用弓弩和蝎子射击。贼人冲击四次,都被击退……”“四次?你没有记错?”王文佐很清楚“蝎子”和半自动弓的威力,能够在不断飞来的注铅短矛和箭矢反复冲击,这可不是寻常军队能做到的。
“没错,一共四次,前三次都冲到圆阵,白兵相交,最后一次甚至冲入阵中,柳五哥不得不亲领骑兵反冲,横击敌阵,才将贼人击溃!”
“五郎就是这时候受伤的?”
“那倒没有,五哥是在追击时被射伤的,当时有一名敌将站在白色麾盖下击鼓督战,五哥说那是贼中贵酋,只要将其击斩,贼势自然瓦解,大伙才能活命,混战中他被贼酋的护卫射中,才落马的!”
“那贼酋呢?”
“逃走了,不过那白色麾盖被带回来了!”
听到这里,王文佐已经知道了大概,想必当时形势已经万分危急,柳安只得亲自率领精锐直扑敌人的首领,来个擒贼先擒王。虽然敌将逃走了,但其指挥体系也被打垮,其他敌军见势不妙,也纷纷逃走,唐军也是赢的极为危险。
“尔等的性命,都是五郎用自家性命换来的!”王文佐叹了口气,走到柳安身旁跪下,双手抓住对方的手,低声道:“五哥,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的,文佐便是拼却自家性命不要,也要替你做成!”
柳安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你这家伙……就不能在我面前撒一次慌吗?告诉我没有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文佐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挤压,似乎是在攥紧正在流逝的生命:“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总得有人把担子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