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这样?”
“对呀,他从来什么事情都想在咱们前头,蝎子、造船、结好金仁问、给百济人分地,还有佯装退兵引诱百济人自相残杀,都是事后咱们才明白他别有深意,之前哪个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倒是!”贺拔雍摸了摸后脑勺:“可,可也用不着啥事都瞒着咱们呀?生死里滚出来的兄弟,还有什么信不过?”
“也不是信不过,就是太麻烦了。三郎他脑子里那么多事情,要细细与咱们一个个分说,他啥事都不用干了,天天和咱们说就是了。再说了,只要与咱们相关的,他哪次瞒着不说?比如上次让咱们去定林寺当师范收义子的事情,他没说吗?”
“这倒是!”听到这里,贺拔雍心中的块垒已经消失了,他拿起酒壶给沈法僧倒满:“若是照你说,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唯三郎马首是瞻呗!”沈法僧道:“这次在百济,死了多少人呀!咱们这伙人才死了几个?也就韩长略和柳五,要不是三郎,那次出援大伙儿就都得完!三郎他的见识比咱们长远,又是个念旧情的,就算他为自己盘算些,咱们做兄弟的难道不应该帮把手?”
“当然,那是当然!”贺拔雍拍了拍胸脯:“只要三郎开口,俺这条性命给了他又何妨?只是有些事情让袁飞、定惠这几个倭人、百济人知道,我们却被瞒在鼓里,心里有些不快!”
“瞒在鼓里?”沈法僧冷笑了一声:“那我问你,若是三郎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说了,你能事事都办的妥当,不用他再操心吗?”
“那有何难?”贺拔雍自信的笑道:“便是披甲上阵,白刃相交,我贺拔雍何尝又比旁人差过?”
“呵呵!”沈法僧冷笑了两声:“你当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就是骑着马、披着铁甲、拿着长矛直冲敌阵吗?那咱们能平定百济之乱难道靠的是长矛和弩弓不成?”
面对同伴的诘问,贺拔雍顿时哑然,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咱们能平定百济之乱,的确多半靠的是谋略,而非武力!”
“你明白就好!”沈法僧笑道:“三郎的确有些事情瞒着咱们,却让那些百济人倭人去办,但这不是他与咱们疏远了,而是那些倭人和百济人更适合办这些事情罢了,这叫知人善任。就好比今晚你听到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是啥事,但咱们肯定是办不好的!”
“这倒是!”贺拔雍回想起方才帐篷里的事情,不由得点了点头:“法僧,想不到你竟然想的这么通透,我还是不如你!”
“贺拔呀贺拔!”沈法僧笑道:“大胜之夜,咱们都还活着,也没少只胳膊少条腿,你不安心喝酒,却想这些有的没的,是不是也太不知好歹了?”
“是,是,的确有些不知好歹!”贺拔雍大笑起来,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来,我先自罚一杯!”
“这就对了!”沈法僧笑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等武人出入生死之间,更是如此,及时行乐,方是智者所为。”
两人正说话间,王文佐从外间进来了,看到贺拔雍和沈法僧两人正在对饮,笑道:“你们两个方才一直在这里喝酒?倒是快活!”
“我俩遇到三郎这等好友,没有烦忧,自然快活!”沈法僧举杯相邀:“来,要不要也来同饮几杯?”
“好!”王文佐盘腿坐下,笑道:“黑齿常之派人来说,城中府库里有不少好东西,军吏明天晚上才会去清点,你们几个明天去看看,若是喜欢就拿了去!”
“哦?”贺拔雍笑道:“还有这等好事,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三郎你呢?”沈法僧问道。
“嘿嘿,法僧你这就是外行话了,黑齿常之又不是傻子,最好的还不先送来?还需要三郎自己去拿?”贺拔雍笑道:“他要是这么笨,怎么能活到今天?”
王文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喝了口酒,细细品味。自从来百济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哪里行错了一步,不但害了自己性命,还拖累了身边这些性命相托的袍泽兄弟,直到今日,叛军的两个巢穴都已经攻破,倭人渡海的舰队和数万大军全部覆灭,虽然扶余丰璋兄弟还没有落网,但百济的大势已定。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依照原先的谋划行事,未来就是一片光明。志满得意之时,哪怕杯中只是清水,也是大有滋味。
“三郎,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沈法僧问道。
“对,是要回国还是留在百济?”贺拔雍也插口问道。
“暂时恐怕还回不了国!”王文佐放下酒杯:“仗虽然打赢了,但百济余下的事情还很多,剿灭山林中的余党、修复水利、安抚灾民、恢复耕种这些就不用说了,还有新罗人、高句丽人、倭人这些外部的问题,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最后还有柳五。”
“柳五?”
“不错?”王文佐叹了口气:“五郎对我照顾良多,他死在我面前,大仇未报,岂能就这么算了?”
第262章 空王座
“对!”贺拔雍拍了一下大腿:“柳五的仇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当初那一箭是谁射的,定要将其拿来,千刀万剐,祭祀五哥的英灵!”
沈法僧要冷静不少,他给王文佐倒满酒:“报仇自然是要报的,只是只凭一支箭矢,要想找到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吧?”
“倒也不难,我已经打听过了,当初五郎是直冲敌阵时中箭的,那个在白麾之下的敌将不是别人,就是扶余忠胜。射伤五郎的便不是他本人,也是他的护卫,这一箭自然要落在他头上!”
沈法僧和贺拔雍交换了一下眼色,现在要想搞清楚当时混战中谁射的那一箭难如登天,但既然是扶余忠胜的人,又是为了保护扶余忠胜射的,那把这笔账算在扶余忠胜头上倒也不算错。
“三郎说的是,不过那扶余忠胜估计已经随倭人逃回国去了,路途遥远,要想杀他只恐不易!”沈法僧道。
“就是去了倭国,也没什么不易的!”王文佐本是个有城府的,但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又是得意之时,身边又是沈法僧和贺拔雍这样的心腹兄弟,口中也就没有遮拦起来。
“啊?”沈法僧吓了一跳:“三郎你该不会打算对倭国用兵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朝廷只怕不会应允!”
“哈哈哈!”王文佐笑了起来:“区区一个扶余忠胜,何须用兵?周留城下一战,倭国十年积蓄全部化作海中浮板,那中大兄皇子现在估计早已胆落,若是能与大唐重修旧好,莫说一个扶余忠胜,便是十个,百个,他又岂敢吝啬?”
“不错,三郎你可以让刘都督修书一封,让倭王交出扶余忠胜的首级!”贺拔雍兴奋的一拍大腿:“对,连扶余丰璋也一起交出来,不然就出兵倭国,踏平他们的都城!”
沈法僧却要冷静不少,他摇了摇头:“两国和战大事,岂可儿戏,刘都督恐怕不会轻易写这种信!”
“法僧,你知道吗?倭国现在是没有倭王的!”王文佐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没有倭王?那和我们交战的倭酋是何人?”沈法僧问道。
“那人只是皇子,还并未登基!”王文佐将空酒杯往几案上一顿:“前任倭王倭人称其为齐明天皇,那中大兄皇子乃是摄政,执掌朝政,龙朔元年八月,倭王驾崩。”
“龙朔元年八月?那岂不是咱们在百济的第二年?正是倭人出兵的时候。”贺拔雍问道:“咦!国主驾崩,倭人竟然没有停止出兵?”
“贺拔你发现其中的关键了?”王文佐笑道:“按照物部连熊所说,倭王年事已高,身体也不是很好,但为了出援百济,御驾到了距离新罗只有一海之隔的筑紫,也死在那儿!”
“三郎!若是依照你说的,那倭王去世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王位依旧空悬,那中大兄皇子为何不登基为王?莫不是其中有甚么蹊跷?”
“蹊跷说不上,内情倒是有些!”王文佐笑道:“这倭国与我国不同,我大唐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无子才可兄终弟继。而在倭国,父子相继可、兄弟相继亦可、叔侄相继也不是不可以,夫妻亦可继位。”
“夫妻亦可继位?女子也能登基为王?”沈法僧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天下岂有女子为王的道理?”
“在大唐也许不可,但在倭国却是常有之事,刚刚去世那位倭王便是女子,她甚至还两次登基为王。”
“那岂不是一点章法都没有了?其皇室之中必然代代相互仇杀,永无宁息。”
“若说一点章法没有倒也不是,登基为王之人必须是王族中人,非王族之人,即便权势滔天,也只有拥立王族中亲信之人,自己篡位那是绝不可以的!”
“这倒是有点像突厥人!”贺拔雍笑道:“不管怎么相争仇杀,能踩着白毛毡为汗的永远是阿史那一族。”
“不错,所以倭人颇以此为自豪,自称本国为万世一系之神国!”
“万世一系?笑死人了!”沈法僧冷笑了一声:“三郎别扯远了,那个中大兄皇子既然身为王族,又执掌朝政,为了倭王死后不登基?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前代倭王死后,除了这中大兄皇子之外,还有一位叫做有间皇子的,也颇得人拥戴。于是这个中大兄皇子便派人诬告其叛乱,将这有间皇子杀害了。传说这有间皇子死后含恨在心,化为怨灵,时时缠着中大兄皇子,因此中大兄皇帝也无法登基!”
“这都是倭人俘虏说的吧?”沈法深冷笑道:“照我看不是怨灵作祟,而是有间皇子虽死了,但其支持者还很多,中大兄皇子实力不足,无法登基!”
王文佐意外的看了沈法僧一眼,在崇信佛教的古代能有这种无神论观点的人倒是难得:“嗯,法僧的看法倒是与我相同,我也觉得像中大兄皇子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莫说未必有怨灵,就算真有怨灵也拦不住他登基!”
“若是当真如三郎推测的这样,那周留城下这场大败仗的消息传到倭国,那位中大兄皇子眼下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不好过才好!他要是诸事顺遂,我们拿他还真没啥法子!”说到这里,王、贺拔、沈三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枕服岐城(今韩国全罗南道长城郡)
天就要亮了,扶余丰璋被身下船只的剧烈晃动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右手本能的去寻找佩刀,却握住一只柔软的手。
“夫君,你醒了?”安培晴子握紧丈夫的右手,目光中满是爱怜,刚刚惊醒的扶余丰璋眼睛里满是惶恐,她知道他不好过,醒来时被伤口折磨,睡梦中也不得安息,这可怜的人儿,也许这种痛苦会伴随他一生。
“醒了!”扶余丰璋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他向自己的妻子咧嘴勉强笑了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船晃得很厉害,怎么了?”
“快到入海口了,应该是潮水的缘故!”
第263章 谁的胜利
“快到入海口?”扶余丰璋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确实空气中的盐的气息已经超过了泥土,他吐出一口长气,终于摆脱敌人的追击了,但下一秒钟忧愁又捕捉住了他的心,进入大海就意味着离开故土,此生此世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踏上故国的土地了。
“晴子,你扶我出去看看!”
“可,可是你的伤……”“已经好多了!”扶余丰璋笑了笑:“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故国的土地了!”
安培晴子没有说话,将其右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伸出左手搂住对方的腰,帮助扶余丰璋站起身来。两人走出船舱。船距离河边并不远,紧邻原野和农场,此时刚过正午,一个小镇子位于河岸旁的高地,它狭小得的只有一条小街和两排房子,在街道的尽头是高大的方形堡楼。码头周围多数店铺、客栈和酒馆都曾遭受洗劫或焚烧,其中一些似乎还有人住,港口东面是海湾,海水在太阳下闪烁着蓝绿光芒。许多大小不一的船杂乱无章的停泊在河两岸,有些是行驶在内河的平地划桨船,只有少数几条航海的大船,船帆已经被收起,似乎大部分船员都上岸了。
“我们有多少人?”
“一万人,或许更多一些!”安培晴子用不肯定的语气答道。
“这么多?”扶余丰璋吃了一惊:“我记得离开任存的时候至多不过三四千吧?”
“是的!”安培晴子点了点头:“但路上有许多人听说这是你的队伍,又是前往倭国的,就加入了队伍,他们害怕唐人会报复他们,所以带家携口渡海前往倭国!”
“有这么多人还肯跟随我呀!”扶余丰璋叹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百济的大王呀!”安培晴子拍了拍扶余丰璋的手臂:“大和以东有大片大片待开垦的土地,有这么多人民,又有父亲安培一族的支持,你一定可以重建扶余的!”
妻子这番话一下子戳中了扶余丰璋心中的痛处,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紧紧握住晴子的手:“我们的孩子一定会世世代代统治着扶余人的!”
泗沘城,定林寺。
“胜利了!胜利了!”
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从距离僧舍不远的教室传来,几百个少年正在振臂高呼,相互追逐,他们身上溢出的活力几乎要把房顶都掀飞了。
“胜利了!”慧聪和尚站在窗旁,看着不远处的教室,神情矛盾:“胜利是胜利了,但赢的是谁,输的又是谁呢?”
“禅师,您想的太多了,这对您不好!”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慧聪回过头,看到柳重光那张满是关切的脸。
“柳师傅,你甚么时候来的?”慧聪问道。
“有一会儿了!就站在那儿,是为了重塑佛像的事情。”柳重光指了指门口:“我来的时候门没有关,就进来了,我应该先敲门的,请您见谅!”
“没什么!”慧聪摆了摆手:“来,坐下说话吧!口渴吗?贫僧给你倒点水!”说着他拿起了水壶和竹筒杯子。
“不必了,太麻烦了!”柳重光小心翼翼的接过杯子,盘腿坐下,他从怀中摸出几张纸来,双手递了过去:“您看,我画的佛像的草图,您看看怎么样?”
慧聪闻言精神一振,赶忙接过:“哦?让贫僧看看!”他摊开图纸,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叹:“啊呀!柳师傅,这是你画的?”
“不错,真是小人画的!”柳重光局促不安的扭了扭脖子:“禅师,您觉得这还可以吧?”
“可以?不,不!”慧聪连说了几个“不”字:“应该说是非常出色,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出色的画像,柳师傅您是真正的佛画大师呀!咦!你用的是什么笔画的,好像不是毛笔吧?”
“禅师您过奖了!”柳重光被慧聪这一番夸赞弄得面红耳赤:“我用的是炭笔,不是毛笔!”
“炭笔?”
“对,就是用将松木条烧成木炭,然后在纸上作画!”柳重光从怀中取出两根炭笔来,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字,一旁的慧聪啧啧称奇:“柳师傅果然是巧思,这炭笔作画与毛笔画另有一种味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作画的!”
“其实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学来的!”柳重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旁人学来的?”
“对,就是王参军!”柳重光小声道:“他平时要造什么东西,时常用这炭笔画图给我和平吉,让我们照着做。后来我和平吉觉得很好用,便也跟着学,那王参军也不藏私,只要你问,他就一一指点。时间久了,我便学会了,其实平吉比我画的更好!您看这几张,就是平吉画的!”
慧聪接过柳重光从怀中又拿出来的几张图纸,这几张图上画的不是佛像,而是寺庙,他立刻被这些图纸对称、和谐、庄严的美吸引住了,他忍不住将原来的定林寺与这些图纸作比较,然后不得不承认,与这些图纸相比,原来的定林寺简直就是个土围子。
“柳师傅,您儿子这些图纸应该不是凭空自己想着画出来的吧?”慧聪看完了图纸,问道。
“应该不是,他哪有这个本事!”柳重光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那孩子应该是从王参军口中听说大唐的长安、洛阳的盛景,然后画出这些的吧?”
“嗯,我猜也是这样,不过即使这样,也是难得的天才了!”慧聪点了点头,笑道:“柳师傅,您可是生了个好儿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