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站起身来,身着盔甲的他脚步沉重,黑齿常之低下头,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凭心而论,这位王参军不是个待下严苛的人,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要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对迟受信的样貌身材熟悉吗?”
“很熟悉,在泗沘城陷落之前我就认识他了。”
“那很好,你在百济人的尸首中找一具和他身材外貌很相似的,然后把他的头割下来!”
“啊?”黑齿常之惊愕的抬起头,盯着王文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里有两千人,在两千人中找一个和他容貌相近的人应该不难吧?即便有些许不同,但人死了之后本来容貌就会有变化,眼下天气又很热,应该没人能辨认真假,对不?”
“是,是!”黑齿常之本能的应了两声,旋即才发现不对:“可,可这不是欺骗吗?”
“欺骗?我欺骗谁了?”王文佐冷笑道:“周留城和任存城都已经被攻陷了,城中守兵都死了,守将迟受信殉城,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即便以后有人自称自己是迟受信,那也是冒称,也只能是冒称,对不对?”
“对,对!”听到这里,黑齿常之也明白了王文佐的意思,脸上也露出笑容来:“那末将马上去处置!”
“等一下!”王文佐叫住黑齿常之:“现在还是白天,等天黑后再拿出来,还有,物部连熊和守君大石他们两个就不用知道这么多了,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
“嗯,去吧!”王文佐挥了挥手,看着黑齿常之的背影被帘幕遮挡住,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打赢一场战斗不难,但结束一场战争可就不容易了,历史上连战连胜,一直赢下去,但始终结束不了战争,最后整个帝国被拖垮的例子可不少。从苏定方攻破泗沘城,征服百济算起,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在这三年时间里,百济百姓颠沛流离、少壮死锋镝,老弱填沟壑,府库虚耗,而一旁虎视眈眈的邻国新罗却日益强大,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大唐河北山东民夫子弟用血汗性命换来的土地可不是替新罗人做嫁衣的。除此之外,王文佐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军功和声望,现在就是把这些东西换成实际好处的时候了,要是继续打下去,万一那天朝廷一纸诏书把刘仁愿调走了,换了个人来当主官,新官不理旧账,王文佐原先的功劳情分可就都白费了。
“桑丘!”
“老爷有什么吩咐!”桑丘进了帐篷,向王文佐深深鞠躬。
“你还记得我让你和袁飞募集民夫的事情吗?”
“记得!”桑丘道:“您还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做吗?”
“不,仗已经打完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了!”王文佐笑道:“此番取胜多亏了他们的效力,你现在去山下大营,告诉民夫的首领们。三天后我要举办酒宴,好好感谢他们!”
三日后夜里,山下唐军营地。
中军大帐的四周的帷幕,今晚都已经被卷起,月光随之进入帐内。三个石砌大火坑里,烈焰高高腾跃,离地十尺,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美酒的气息,当王文佐一行人进来时,帐篷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两旁的坐垫上坐满了这些平日里地位较低,没有资格参加酒宴的人。当王文佐穿过外间的营门时,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百济人对他不断赢得的胜利窃窃私语,艳羡着始终不变的好运,以及他的仁慈和慷慨。
王文佐无法完全听清他们说的内容,但有一句话清晰无比:“将军、战无不胜的将军!”成百上千张嘴异口同声的呼喊。
笛子、伽倻琴、手鼓的声音响彻夜空,低矮的桌子上摆满菜肴、盘子里有栗、枣堆得老高,还有大块大块的肉,掺杂着坚果的粟米饭,巫女们灵动舞蹈、穿梭期间,不少人已经被酒浆灌的迷迷糊糊了,但没人敢吵骂争执。
王文佐坐上当中的位置,袁飞和桑丘盘腿坐在他的脚边,沈法僧、贺拔雍也坐在右边的位置,王文佐目光扫过帐内众人,试图找个熟悉的面孔,但几分钟后放弃了,他目光所及都是一张张黑色的眼睛,古铜色面膛,头发蓬乱,衣衫破旧,神情局促,看来他们过去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这样的宴会。
第259章 赏赐
王文佐向桑丘点了点头,桑丘站起身来,拿起腰间的号角,用力吹了起来,一瞬间号角声便压倒了其他所有声响,人们停止交谈、饮酒、歌舞,向号角声来处望去。
“诸位!”王文佐站起身来:“三天前,大唐已经攻破了任存山城,扶余丰璋伪王逃走,战争已经结束了!”
尽管早已得知这个消息,但听到这句话从王文佐口中说出来,帐内的百济人也欢呼了起来,王文佐没有制止他们,而是微笑着等待,知道几分钟后欢呼声渐渐低落方才继续说道:“此番战争,离不开你们的出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功之臣。我一定会替你们上奏都督府,论功行赏。”
帐内一片死寂,百济人相互交换着眼色,似乎是在向同伴询问自己有没有听错。片刻后,一个百济人站起身来,先跪下向王文佐磕了个头,然后问道:“小人斗胆请问参军,都督府将会如何赏赐我们?”
“土地,都督府也只有土地赏赐你们!”王文佐笑道:“只要是有来的民夫,除去原有田地,一律赐田一顷以为永业。民夫首领,依照带来的民夫多少,另加恩赐!”
那百济人昂着头,张大嘴,呆滞的看着王文佐,突然他从地上跳了起来,背对着王文佐,面朝着外间,喊道:“一人有一顷田地,太好了,我也终于可以当个田主了!”
欢呼声几乎将帐篷顶掀飞,人们挥舞着手臂,跳跃,歌唱,全然不顾酒浆和羹汁弄脏了自己的衣衫。一旁的沈法僧冷哼了一声:“这些百济人,都喜疯了吗?”
“一人授田一顷,换了你你也不会不高兴吧?”贺拔雍笑道:“再说这也是他们该拿的,当初这些人可是出了不少力气,没他们咱们也没法赢得这么轻松吧?”
“是呀,可惜咱们只有干看着!”沈法僧啐了一口:“一个民夫就一顷永业田,换成咱们还不能分个两三百顷?”
“有啥法子呢?你又没法把田地搬回去!”贺拔雍笑道:“再说三郎不也替我们安排了吗?通过定林寺,咱们应该也是能分润到一些好处的!”
“但还是及不上抓在自己手里呀!”沈法僧叹了口气:“不过三郎也是有些多事,这么多赐田他怎么兑现?他只是兵曹参军,哪里有权力给这些百济人分田?”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三郎哪次做事情没有后招的?”贺拔雍笑道:“咱们能把自家事情做好就不错了,对了,你那些家私回去后打算用来做啥?买田?起宅子?买马还是买个胡姬?”
“我还没想好!”沈法僧露出一丝苦笑:“按说买田是最好的,可你也知道我家那边是个狭乡,哪有那么多余田可以买?一不小心还会引来州里的官吏,真是头疼!”
“头疼,你箱笼里那么多好东西还头疼?”贺拔雍笑了起来:“少说也值三五千贯吧?发了这么一注横财,你爹还不喜疯了!”
“他当然喜了!”沈法僧冷笑道:“赶出去送死的家伙居然带回了这么大一笔财喜,这下好了,不用分家产给我了,还真是大喜事呢!”
“不用分家产给你?啥意思?”贺拔雍问道。
“这还不简单,我娘死的早,我爹就又娶了个小的,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所以我这个长子才来了百济。”说到这里,他看了贺拔雍一眼:“你觉得他会想把家产分给我吗?”
“还有这等事,倒是过去没听你说过!”贺拔雍道。
“这种丑事谁还会到处说!”沈法僧苦笑了一声:“若不是和你是过命的交情,今日我也不会说!”
“哎!”贺拔雍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法僧的肩膀:“其实也没啥,这次回去勋田加上你这些家私,也足够你自立门户了!”
沈法僧没有说话,突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你呢?回去后有啥打算?”
“我?”贺拔雍摸了摸下巴:“倒是真没想过,可能让阿爹多置办些田业,去城里再买两个店铺,买个胡姬,几匹好马!找个风景好的地方盖座精舍,秋冬射猎,春夏读书!”
“呸!”沈法僧吐了口唾沫:“你小子还读书,别告诉你回去后要去考明经,有买书钱不如买两条好猎犬!到时候咱们一同射猎时还用得上!”
“考明经咋了!”贺拔雍笑道:“咱家小时候还真的读过《大经》(即春秋左氏传),也算的是通一经了。倒是你们沈家是江南望族,少时在书本上没少下功夫吧?”
沈法僧没有回答,而是给自己的酒杯加满,然后一饮而尽。贺拔雍看他神情郁郁,想必是又想起了过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拿起酒壶替其倒满:“算了,不提这些旧事了,反正依照咱们的勋功,回去后总会有个官身的,考不考经书也没什么要紧的!”
两人对饮了一会儿,沈法僧正准备替贺拔雍倒酒,提起酒壶却发现里面空了,喊了两声,却没人应答,正要着恼一旁的贺拔雍笑道:“大胜之后,难免有些忘形。这个时候咱们倒也没必要去怪罪别人。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外间打壶酒便是!”说罢他接过酒壶,便朝帐外走去,找到帐后取酒处,将那酒壶倒满了,施施然走了回来,半道上看到桑丘带着两个百济人出来,贺拔雍喊了一声,桑丘却没有理会,只顾着走路,向西边去了。
“这厮不好好伺候三郎,带着两个百济人到处乱跑作甚?”贺拔雍摇了摇头,提着酒壶走进帐篷,正想和王文佐抱怨两句,却发现王文佐也不在帐中,他赶忙跑到沈法僧身旁,抓住对方肩膀问道:“你看到参军了吗?”
“参军?”沈法僧的酒性已经有些上来了,迷迷糊糊的向身后指了指:“三郎不是在那儿吗?”
“在那儿我还能看不见?”贺拔雍将酒壶往酒几上一顿:“已经不在那儿了?你没看见?”
第260章 主从缘分
“已经不在那儿了?”沈法僧回过头,看到空荡荡的坐位,挠了挠后脑勺:“这倒是怪了,我方才还看他坐那位置上,怎么现在不见了?”
贺拔雍见沈法僧这样子,心知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他正想寻个其他人问问,却看到袁飞从外间进来了,走到一个百济人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那百济人赶忙站起身来,跟在袁飞身后,小心翼翼的出去了。贺拔雍赶忙加快脚步跟了出去。
夜幕已经低垂,将所有旗帜染成黑色。唐军的营地位于河畔,绵延数里,很容易迷路。贺拔雍不得不竭力睁大眼睛,才能确保自己不被袁飞甩丢。他听到远处有人唱起情色小曲,一个女人笑着从他身旁跑过,飘飞的斗篷下是白皙的大腿,一个醉汉在背后紧追,没两步就摔了个跟斗。更远的地方,一群人围在篝火旁赌钱,骰子清脆的碰撞声传出老远。
没人看他一眼,没人和他交谈,也没人注意到他是谁,在他的身边,都是效忠于大唐的军队,一共有三万人,但与他无关。
终于,他看到袁飞在一顶帐篷外停下脚步,他向那个百济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其在帐篷外等候,自己走进帐内。贺拔雍看了看左右,小心的摸到了帐篷后,躲在草丛中,贴着幕布偷听起来。
“你便是王篙吧?”
帐篷内的声音很熟悉,贺拔雍几乎可以确定,说话的这个人就是王文佐,可他为什么不在大帐内,而在这个小帐篷里见这个叫王篙的百济人呢?贺拔雍心中暗想。
“你便是王篙呀!”王文佐亲热的抓住王篙的右手:“听说你一共带了一百八十人来,比袁飞要求的足足多出六十人来!好,好!这次能够平定贼人,你可是出了大力了!”
“小人不敢当!”对于王文佐异乎寻常的礼遇,王篙显得有些困窘,他低着头局促的说:“小人的田地是大唐所赐,四弟也在定林寺求学,小人一家都深蒙厚恩,这不过是知恩图报!”
“你的四弟在定林寺求学?他叫什么名字?”
“叫王朴!”
“王朴?”王文佐拍了一下大腿,笑道:“是不是那个投石很准的少年?”
“不错!”王篙笑道:“小人送他来定林寺的时候,您还赏了他几个肉好呢!”
“对,对,我想起来了!”王文佐笑了起来,他轻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姓王,你也姓王,如此说来,在你我两家之间还真是有难解的缘分呀!”
“参军说的哪里话!”王篙赶忙俯首下拜:“您是上国贵人,我不过是百济一农夫,哪里敢妄称同姓!”
“这有什么妄称的!你我原本的确都姓王嘛!”王文佐笑道:“再说你此番立下功劳,也不会仅仅是个农夫了!”
王篙听到这里,赶忙连连叩首:“多谢参军,多谢参军!”
王文佐见王篙连连叩首,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一旁的袁飞伸手将王篙扶起,道:“王篙,唐军有许多将军,赤心待我等的却只有参军一人。我过往的情况你都知道,能有今日全靠参军的大恩。你若有什么愿望,今日便可与参军直言,参军定然会满足你的!”
王篙又惊又喜,他抬头看了看王文佐,发现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小人眼下田土已经不少,但却没有几头耕牛,若能多些耕牛便好了!”
“定惠禅师,你记下来,王篙要耕牛!”王文佐向一旁的定惠吩咐道:“二十头够了吗?”他询问王篙。
“够了,足够了!”王篙没想到王文佐这么轻松便答应了,赶忙连声谢道:“多谢参军,多谢参军!”
“记下来,便在周留城中的缴获中拿出来吧!”王文佐吩咐道,他又温言抚慰了王篙几句,袁飞才领着王篙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贺拔雍在帐外正听得莫名其妙,听到桑丘又带着一人进来了,其经过与方才的王篙大同小异,先是王文佐称赞起立下的功劳,然后询问其有什么请求,然后令一旁的定惠将其记录下来,然后桑丘将其领出去。就这般足足过了好长时间,粗粗算来王文佐见了三四十个百济人,贺拔雍在帐外听得都有些倦了。
“哎!”王文佐打了一个哈切,问道:“定惠,我今晚一共见了多少人?”
“算上刚刚这个,一共有三十七人!”定惠答道。
“累死我了,才三十七个,我还以为至少有五十呢!”王文佐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这些人还真是太小气了!”
“小气?”定惠闻言一愣,片刻后方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参军您的意思是他们见您也没带礼物?”
“噗!”王文佐忍俊不住,笑了起来:“我若是要钱法子多得是,怎么会找这群穷汉要?”
“参军说的是!”定惠敷衍了一句,心想这群百济人几乎都能拉出来上百青壮汉子,怎么看也不算穷汉了。
“我的意思是,这些家伙提的要求也太小气了,也就是要几头耕牛、几百亩地什么的,就没有几个胃口大点的!”
“胃口大点?这是什么意思?”定惠愣住了,他的汉文虽然还不错,但像胃口这么“现代”的词汇掌握的还很少。
“就是要的太少了!”王文佐叹了口气:“其实他们就算要些兵甲,田地,甚至荒地、山泽的开发权,我也是会想办法应允的!”
“这……”定惠愣住了:“参军,他们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须得这般重赏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说到这里,王文佐停住了,他从定惠手中拿过记录的白纸,弹了弹手指:“也罢,看来有些事情可以水到渠成,有些事情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帐外的贺拔雍听到这里,小心翼翼的钻出草丛,向来时的方向跑去。回到帐篷里,沈法僧已经喝的有三四分醉意了,他看到贺拔雍,喝道:“贺拔你跑哪里去了?为何不坐下来喝酒!”
第261章 齐心
“方才喝的酒水多了,出去方便了会!”
“方便?方便要这么长时间?”沈法僧盯着贺拔庸的脸,突然笑道:“你定然是去躲酒了,来,罚你三杯!”
“好好,三杯就三杯!”贺拔雍心中有事,本就是想喝酒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就这般喝了三杯,沈法僧拊掌笑道:“好,爽快,不愧是武川的好汉子!来,咱俩再共饮一杯!”
“且慢!”贺拔雍腹中酒气上涌,再也按奈不住心事,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三郎是不是有甚么事情在瞒着我们!”
“三郎?瞒着我们?怎么说?”
“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他行事有些怪异,与往日不同!就像是在谋划什么事情一般?”
“哈哈哈!”沈法僧闻言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同的,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哪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