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到了阴凉处席地而坐,也顾不得失态,只能等待王回和杨士奇从宫内走出。
在他们等待的同时,杨士奇却已经和王回走入了乾清宫内。
朱高煦坐在乾清宫正殿的金台上,旁边站着亦失哈和朱瞻壑。
“臣杨士奇(王回),叩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二人入殿行礼,朱高煦的声音在五步外传来:“平身吧。”
“谢陛下……”
二人缓缓起身,还没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便听到朱高煦开口道:
“近来庙堂之上弹劾你们的人不在少数,都说你们是奸臣、佞臣,你们是如何作想的……”
“陛下,臣……”杨士奇还没想好怎么说,旁边的王回便再度跪下叩首道;
“陛下,此乃无稽之谈,凡有弹劾臣之人,陛下理应将他们视为奸佞!”
王回这话让杨士奇这种为官近三十年的人都不免愣住,更别提亦失哈和朱瞻壑了。
他们此时只觉得王回简直愚笨,按照他的说法,那岂不是不附和他的人就是佞臣吗?
若是放在以前,朱瞻壑早就替自己父亲开口呵斥他了,但他现在学会了察言观色和摆正地位。
在自家父亲没有开口前,他不太应该主动开口来耍威风。
他的预感是对的,因为下一秒朱高煦便看着王回沉声道:“以你的说法,弹劾你的都是奸佞,唯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
“回陛下,臣自幼生长在安东卫辖内乡镇,往上数五代都是佃户,若不是陛下兴新政,臣也不会有去吉林学习成长的机会,故此臣自幼便许下宏愿,要勤勤恳恳的侍奉陛下!”
“臣是陛下永乐五年的进士,当年还是陛下为臣阅卷,臣自然是陛下的门生。”
王回说了一大堆,无非强调了三件事,而接下来他还要强调其它的事情。
“自臣入阁以来,数年间兢兢业业,并非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对得起陛下对臣的信任。”
“近年来,江南新政推行困难,臣早有察觉,奈何庙堂上有奸臣阻碍,这才导致臣迟迟无法解决问题。”
“此次南下京察,臣早已有了决心,誓要还江南朗朗晴空。”
“不出臣的预料,江南官员抱团取暖,不仅阻碍新政,还私下贪墨成性,压榨百姓。”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召西厂的胡季前来询问,他手中有臣交给他的三十多本账册,这些足够证明臣所言非虚!”
“江南官场之腐败,已经到了天理难容的地步,臣想请陛下准臣先斩后奏之权,并扩大京察范围,将福建及湖广都纳入此次臣所京察的范围之内!”
王回先是拉关系,又强调自己所求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朝廷,为了皇帝,一番话下来,便是朱高煦都差点被这厮的演技所折服。
他手指在扶手上敲打几下,好似在思考,不多时手指停下敲打,他这才开口道:
“江南的账册,胡季早已交给了朕,江南群臣诚有猫腻,但你王惟中难道就没有猫腻吗?”
经过“癸卯案”,朱高煦压根不相信没有猫不偷腥,故此开口敲打王回。
他本以为王回会示弱承认,却不想王回却突然直起身与他对视并作揖。
“陛下,臣一片丹心,若是陛下觉得臣也是贪腐受贿之徒,那请陛下立即下旨命锦衣卫及西厂、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五司会审调查臣的家底。”
“若是臣真的贪污,那臣自然会备上一口棺材,横竖无非就是死罢了。”
“可若是臣没有贪污,那陛下此言则成了君臣失密之言,臣请陛下收回此言!”
听着熟悉的对话,朱高煦还真没想到,自己手底下居然还能出一个不粘锅似的人物。
此时此刻,饶是他都不免泛起了嘀咕,他虽然不相信王回是个清廉之徒,但五司会审调查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知道他给王回西厂及锦衣卫、都察院三司调查权力,这厮便在南直隶查出三万多贪腐官吏,可见三司调查手段有多么强硬。
现在王回自己要求五司会审,难不成这厮真的清廉到了不怕查的地步?
不仅仅是他,就连杨士奇和亦失哈、朱瞻壑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王回,一個字说不出来。
作为正主,朱高煦手指在扶手敲打几下,随后才开口道:“有没有猫腻,朕心中自然清楚,你王惟中既然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那朕问问你,你稽查织造局,让织造局停工近一个月,这损害了朝廷和百姓多少利益,你知道吗?”
“臣清楚……”王回倒是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不曾辩驳的直接承认。
“臣自然知道这损害了朝廷和百姓的利益,但如果继续放任这群人贪腐下去,那势必会愈发损害朝廷和百姓的利益。”
话音落下,王回作揖行礼道:“陛下,臣弹劾大理寺丞颜延及刑部右侍郎李冕,织造局员外郎颜渭等人私吞国财,压榨百姓,扰乱民生!”
王回忽的弹劾起了他身后的人,这让杨士奇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现在他已经猜到自己所得消息是王回放给自己的了,王回所图的,无非就是扳倒颜延和李冕,然后自己上位成为新政魁首。
杨荣和杨溥说的没错,这样的人如果坐上新政魁首的位置,那他们还真的不好对付他。
想到这里,杨士奇没有附和王回来帮忙扳倒李冕和颜延,而是选择了静观其变。
“你弹劾他们,可有证据。”
朱高煦沉声质问,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可他依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而杨士奇就是他用来向外界表示他不知情的棋子。
“关于颜延、李冕贪污受贿的文册,以及织造局官员的口供、账册就在臣的府上,陛下可以派人前去调查。”
王回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把皇帝牵扯下场,所以故意这么说。
“既然如此,那杨士奇你就走一趟吧。”
朱高煦看向杨士奇,杨士奇暗道糟糕,但还是不得不作揖回应:“臣领旨。”
显然,皇帝准备让他来对颜延、李冕进行会审,以此来加深新政和清流的矛盾。
尽管清楚,可他并没有什么可以应对的手段,或者说他有手段,但他不能使用,因为他的长子还在皇帝手中。
现在的他,只能作为皇帝对付新政的棋子而受其摆布。
沉着脸色,杨士奇退出了乾清宫,并在大汉将军的护卫下走出了乾清门。
杨士奇深深看了一眼颜延和李冕,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站在原地注视二人许久后,杨士奇这才开口对班值太监道:“陛下让我去查案,请公公派些人马协从我。”
“郭登,你带一总旗和杨尚书去查案。”班值太监吩咐起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青年闻言,当即带队跟随杨士奇走出宫去。
瞧见这一幕,加上杨士奇对自己的注视,颜延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于是连忙对班值太监开口道:
“公公,请您代为通传一声吧!”
“若是公公愿意通传,日后但凡公公有所需要,我二人绝不推脱!”
颜延和李冕的承诺让班值太监心动,他此刻并不知道眼前二人距离倒台已经不远,所以想了想后还是颔首道:“我去请示一下,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多谢公公!”
见班值太监转身离去,二人连忙感谢,而那班值太监也在片刻后来到乾清宫门前,向内作揖道:
“陛下,大理寺丞颜延和刑部右侍郎李冕不断叩首求见,奴婢特来通传……”
班值太监的声音传来,朱高煦并不觉得有什么,所谓自己今日只见两位大臣不过是推辞罢了,为的就是看看颜延和李冕会怎么做。
如果他们识进退,自己也不想把事情给做绝,可如果他们还是不知好歹,那自己也就不用继续慈悲下去了。
“宣他们进来吧……”
朱高煦一开口,下面的王回心里便是一咯噔。
只是稍微一想,王回便想到了其中门道,心里不免盘算起来如何把颜延和李冕置之死地。
班值太监作揖回礼,转身向乾清门走去。
不多时,朱高煦便见到两道身影快步朝着乾清宫走来,并在走入殿内后快走下跪,甚至因为金砖光滑而滑行了一小段距离。
“臣大理寺丞颜延(刑部右侍郎李冕),叩见陛下!”
“平身……”
朱高煦开口示意平身,二人却和王回一样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脊背。
“陛下,臣弹劾奸臣王回贪污受贿,迫害忠良,请陛下将其革职查办!”
“陛下,臣附议!”
颜延上来便弹劾起了王回,李冕跟着附议,二人目标明确,朱瞻壑与亦失哈则是表情古怪。
要知道刚才王回可是用五司会审调查来逼得朱高煦不得不改变口风,那模样明明就是一个清廉忠臣的形象,可现在颜延却弹劾王回贪污受贿。
颜延和王回的关系二人是清楚的,如果颜延弹劾王回贪污受贿,那王回显然有些问题,而刚才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
想到这里,二人不免咋舌,心想差点就被王回给骗过去了。
不止是他们,就连朱高煦本人也不免皱眉。
他洞察人心,刚才王回的言行举止都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他的屁股真的不干净,那肯定不敢提出五司会审调查这种要求。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人,王回的演技就连自己都被骗过了。
尽管这可能性不大,但朱高煦还是在思虑过后开口道:“你们这么说,可有真凭实据?”
“自然有!我们有人证物证!”颜延立马回答,这一幕让李冕都差点忍不住拉了拉他。
他们二人自然有王回的罪证,但他们所有的罪证主要是王回向他们二人行贿的罪证。
如果这个罪证曝光,那他们两个人岂不是不打自招。
只是面对李冕的眼神示意,颜延却不卑不亢道:
“陛下,这王回早年科举进士出身担任四川县官期间曾向吏科和吏部的官员行贿,数额高达数百贯。”
“彼时他不过是正七品的县官,俸禄加上彼时的边塞补贴也不过五六十贯,即便为官三年不吃不喝拿不出数百贯。”
“如果不是贪腐,那臣着实想不出这厮从哪里拿出的数百贯。”
“况且即便这数百贯是正当之财,他向吏科吏部行贿的事情却是事实,依照《大明律》,理当发配边塞!”
当颜延不卑不亢说出吏部和吏科的时候,李冕便反应过来了颜延的想法。
显然,他从吏部和吏科找到了两个替罪羊。
王回当年向他们行贿时是永乐八年,正因为他的行贿,加上他政绩不错,他们二人才示意让人将王回从边官拔擢为京官。
那个时候没有银行,都是现钱交易,即便想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要吏部和吏科的官员愿意指认王回,再加上他们在底下收买王回当年所在之县的一些吏员,不怕搬不倒王回。
当然,由于时间太远,如果皇帝想要包庇王回,王回也不一定就此倒下,但起码为了和稀泥,皇帝不会再执着于自己二人的事情,这就是颜延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