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滥赏,这是文官集团为时下盐政乱象所编造的背祸侠,但最大的症结跟着他们官商勾结脱不了关系。
那些提引的盐贩之所以始终拿不到盐,正是盐引的利润过于丰厚,所以他们管盐的官员已经设置了人为障碍,甚至故意营造盐户不满压榨而逃亡的假象。
当然,仅仅是设置提盐的障碍还不够,只有跟那些大盐商联手,这样才能达成区域垄断盐业的目标。
只是现在新政的矛头指向了官商勾结,指向了为他们向百姓榨取好处的大盐商,无疑是一棍打在他们的七寸上了。
“不,我没有这样写!”
徐溥听着这一个条例,却是轻轻摇头地道。
他要的是陛下认识到滥赏的错误,要陛下限制住外戚、勋贵和皇亲那些贪婪的手,而不是要棍打他们官员和同流合污的大盐商。
周洪谟原本想要继续宣读,只是发现下面突然间变得骚动,当即便板着脸训斥道:“安静!”
“周尚书,这份即位诏是不是拿错了?”徐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怀疑地询问道。
周洪谟是万安的乡党,刚刚可是亲眼看到徐溥在午门前戏弄万安,当即便呵斥道:“放肆,你这是不奉诏吗?”
“本官没有不奉诏,只是本官所草拟的条例并非如此!”徐溥自然没有这个打算,却是说出自己怀疑的理由道。
在他一直以来的观念中,那位太子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
这份即位诏虽然说是他们这些重臣相商,但大部分都是出自他之手,上面不该出现如此大的改动,更没有道理将矛头指向盐政弊病最核心的官商勾结。
“徐学士,你亦知道我们臣子只是草拟,难不成让陛下全都听你的吗?”刘吉对徐溥同样感到了不满,这时便是出言警告道。
徐溥感受到周围人的敌意,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便是不再吭声了。
周洪谟其实已经知道朱祐樘对《即位诏》做了相当大的改动,只是想要昨天朱祐樘召见自己且说那些勉励的话,隐隐间察觉到一种机会。
而今修改徐溥草拟的《即位诏》,却是反映出朱祐樘并非对徐溥言听计从,这未尝不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周洪谟当即又是警告在场喧哗的官员一番,这才继续进行朗读。
朱祐樘对不少条例进行了改动,只是都没有进行大改。
文官的厉害之处并不是他们心多黑,而是明明背地里做了男盗女娼的无耻之事,但表面会塑造翩翩君子形象。
以刚刚的盐政条款为例,他们指出的陛下滥发盐引、私盐猖獗和异地买卖食盐等弊病其实是存在的,甚至确实要着手解决。
正是如此,对于文官所草拟的条例,确实不能一棍子全打死,甚至其中很多其实都是可以拿来用的。
第二十九条,近年以来,天下军民财力困竭。令减少造作,除城垣、墩台、关隘、仓廒、运河等外,其余内外衙门、修建寺塔庵观庙宇房屋墙垣等项一应不急之务,悉皆停止……在外军卫有司非奉朝廷明文,一夫不许擅役,一钱不许擅科。违者治以重罪。
朱祐樘对于这种条例,却是选择一字不改。
至于“令提督浙江市舶提举司,守珠池内官不许分守地方、兼理海道,已经颁发授权的敕书缴回”,这一条直接被删除了。
最后的五条,内容跟历朝即位诏书一样,为荐举人才、倡导礼仪之类,所以同样没有进行任何改动。
周洪诏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是继续念道:“以上恩典,诏书到日,有司即便奉行。如有延缓者,以违制论,许巡按御史察究问罪。”
整篇《即位诏》诵读完毕,在场所有官员都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直盛传,本朝天子仁厚(好忽悠),但这位新君分明是人间清醒,比先帝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现在“新君到位,概不退换”,大明王朝迎来了在《即位诏》上便已经人间清醒的少年天子:弘治。
第十六章 巧破朝局,新君新观
奉天门前,随着文武百官散去,这里又重归安静。
只是登基大典结束,但新朝拉开了序幕,而这份《即位诏》注定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即位诏》由礼部衙门分抄,经由通政司下发南、北直隶和十三省布政使司,相关衙门需要即刻执行。
这份即位诏颁布,对大明的其他方面还算温和,但对盐政无亚于一个重磅炸弹。
新君的聪慧,这已经远远超出大家的想象,更是颠覆了很多人对这位新君的观感。
除了《即位诏》中盐政的挥棍方向出乎意料外,有关内监根本没有按他们所设想的那般将太监的权力回收,而是有所选择地回收。
只是有心之人却是知道,这种手段其实很高明。
虽然撤销了一些提督大岳太和山的太监,但对各地市舶提举司的太监并没有召回,更没有收取他们辖海的权力。
正是如此,预想中宦官被新帝全面收权的时代并没有到来,这位新皇帝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好忽悠。
洗了这么多年的脑,却不知是陛下突然开窍,还是背后另有高手指点?
皇帝不受掌控,最为着急的还是文官集团。
随着成化帝的离世,万安的地位急促下降,底下很多官员早已经选择改换门庭转投徐溥门下,这亦是徐溥敢于嘲讽万安脸上黑斑像豆的原因。
只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帮身居要职的官员纷纷聚到了万府。
万安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以庶吉士进入翰林院,而后一路升迁,于成化十三年接替商辂为内阁首辅,至今已经有十年之久,现在挂正一品少师衔。
“元辅,今日的即位诏如此改动,您怎么看待此事?”总督京储户部右侍郎李衍是万党的核心成员,便率先开口询问道。
周洪谟等人听到这话,亦是纷纷望向万安。
万安端起管家送来的茶盏,却是长叹一声地道:“或许咱们所有的朝臣都看走眼了,陛下其实一直都在蛰伏,他像先帝一般聪慧!”
“元辅,何以见得?”李衍的眉头微蹙,当即便追问道。
万安捏着茶盖子轻泼着茶盏,便是抬头望向前院的蓝天道:“老夫在朝已经几十载,对盐政败破早已经了然于胸,此事《即位诏》亦是参与其中。只是若问及老夫该如何破局,老夫即便敢指出官商勾结,亦是不会想要可放宽盐商准入门槛来化解压力!”
说到这里,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深奥,特别自己刚刚以翰林庶吉士入仕的孙儿万弘璧在场,便进行归纳道:“事关盐事,今即位诏已可破局,单此一点便已胜先帝!”
“爷爷,此事不符常理!且不说陛下在东宫一直有贤名,然五经难通,今若爷爷都无法破解政弊,陛下何以破之?”万弘璧深受万安疼爱,亦是在这里发表看法地道。
“弘璧言之有理,此事不该是陛下所想,背后恐有高手指点!”周洪谟轻轻地点头,亦是表态赞同地道。
万安并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便是轻轻地点头道:“璧儿的推理亦是合理!只是陛下确实跟早前咱们所观察得不同,老夫在陛下身上看到了先帝的身影,不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周洪谟听到这个结论,便是疑惑地望向万安道。
万安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展颜微笑地道:“若陛下真如先帝那般,便不会轻信所谓的清流,所以他还会继续重用我们制衡清流,甚至还要依仗我们帮他实行抱负!”
都说人老成精,而今这位纵横官场十年的老首辅已然不容小窥,现在似乎已经将这时局看得十分的通透。
周洪谟等人一直都以为他们要遭到以徐溥为首清流清算,而今听到万安的推断,亦是纷纷暗松了一口气。
徐府,书房中。
徐溥的脸色显得十分的难看,只是并没有叫来自己的朋党相商,而是仅仅将自己的得意门生谢迁叫来。
他在官场纵横几十年,眼看就要成为百官领袖执掌朝政,结果事到临头却是突然间出现了重大的偏差。
现在细细想到,自从陛下即将要继位后,那位一度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太子确实变得有些不一样,特别眼睛和气度都不似当年唯唯诺诺的太子。
“老师,陛下倒没有什么举止古怪,只是突然跟张升倒变得密切,入主乾清宫后,前后召见张升三次之多!”谢迁亦是感到事情变得不受控,当即便透露道。
人都难免会有妒忌和攀比的心理,他跟张升同为太子府讲师,自己比张升还要更早进府,平日还显得更加亲近,但偏偏张升突然间受宠,而他竟然一次都没有被召进皇宫。
徐溥一直不将张升放在眼里,现在听着谢迁透露此事,当即若有所思地道:“若非这一切是张升所为,是他在背后为陛下出谋划策!”
只是话音刚落,当即便如同拨浪鼓般摇头否认道:“不对!张升没有这种才能,定然是另有高人!”
“老师,张升是成化五年的状元郎,且此人确实聪慧!”谢迁一直都将张升视为假想敌,当即便认真地强调道。
徐溥却是断定不可能是张升,便是轻轻地抬手道:“你且先回去,此人定然是在皇宫之中,我会着人调查!”
“遵命!”谢迁没有想到自己老师在皇宫竟然有眼线,显得不动声色地拱手道。
徐溥看着谢迁离开,却是想到《即位诏》的第三条例,不由得暗自头疼,当即便修书一封给那个位居两淮都转使运使的弟子李之清。
虽然自己历来都是以冰儆和炭儆的名义收钱,但保不准那位弟子咬上自己一口,而今还得让这个弟子小心行事。
不过倒亦不用太过紧张,毕竟这种政令出了京城便会失效,地方上的官员还没有谁不长眼到处咬人的。
夕阳下,紫禁城显得美轮美奂。
身穿便服的朱祐樘坐在东暖阁中,外面的阳光透着薄薄的纸窗映照进来。
这里既是处理政事的地方,亦是放着大量书籍的书房,还是一个可以直接面见朝臣的场所,甚至还能在这里传膳,却是一个多功能的办公室。
朱祐樘坐在书房前,只是已经登基就不能天天翻看《资治通鉴》,而是要翻阅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所幸,成化帝算是一个合适的父亲,早已经有意培养他处理政务的能力,故而对于如何处理政务已经有了心得。
现在结合着这一颗来自现代的脑袋,所遇到的问题便能够迎刃而解,亦是为何他此次能够巧妙修改《即位诏》。
“陛下,刚刚奴婢听到一个消息!”黄盼从外面走进来,显得神色复杂地汇报道。
朱祐樘伸了伸懒腰,便是抬头道:“何事?”
“太后将怀恩召回,现在怀恩到了清宁宫!”黄盼知道一些事情的内情,便是小心翼翼地汇报道。
朱祐樘听到这个消息,眼睛当即闪过一抹厉色。
第十七章 外朝内廷,忠奸难辩
原本只是觉得一个被文官称颂的太监多少有点问题,但现在看到徐溥真的不遗余力通过周太皇太后将人弄了回来,却是知道文官的手确实早已经伸进了皇宫里面来了。
皇宫理应是皇帝的自留地,只是现在最为重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然受人操控,那么自己的安危还要不要呢?
朱祐樘从太子府到皇宫,一直隐隐感觉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在盯着自己,而今无疑更加清晰地证实了这一点。
“陛下,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覃从贵匆匆走进来,显得讨好地拱手道。
朱祐樘的肚子确实有点饿了,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便将手中的奏疏放下,起身前往膳房用餐。
乾清宫的太监宫女有好几十号人,而今还是白天,可以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经之处纷纷有人见礼。
朱祐樘不用搭理见礼的太监和宫女,只是刚走进膳房便是听到“咣”地一声,旁边摆放的一个瓷器应声而碎。
“这是谁干的?”刚刚上前迎接朱祐樘的覃吉回头看到这一幕,当即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站在碎瓷边上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此时已经吓得花容失色,整个身子似乎还在颤抖的模样。
“奴婢刚刚不小心碰倒的,请陛下责罚!”牛蒙蒙看到旁边的小宫女向自己求助,便将心一横地跪下认罚道。
覃吉的脸色一沉,当即便下达指令道:“来人,将她押到慎刑司!”
两个小太监当即上前,牛蒙蒙虽然显得十分沮丧,但还是乖乖跟着两名太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