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叙又提出,现在年节将近,想替永王给太上皇请安,以全孝道。
大家谈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要通力合作对付薛白,窦文扬也不太好拒绝。
毕竟他虽收了厚礼,可永王给左藏库的进献可还没到。
至于李琮,对此也没甚话语权。
李隆基久居深宫,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外臣,非常开怀,给杨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赐了一杯酒,席间还提出想搬到兴庆宫去居住。
父亲有心愿,李琮若是不答应,那就是不孝。可他心里又极不愿意,干脆闭目不答,由窦文扬替他拒绝。
“兴庆宫因战乱残败了许多,不宜太上皇居住,太上皇还是住太极宫为妥。”
能够阻止太上皇的心愿,无疑给窦文扬增添了许多权力。
高力士见不得他的气焰,反过来叱道:“叛军既未攻入长安,兴庆宫能如何破败?太上皇愿意住,如何轮得到你一個奴婢指手划脚?!”
窦文扬脸色一变,竟然三番两次地被高力士教训,心里已打定主意要把高力士贬谪外放,再行刺杀。
他也是脸一板,道:“高翁久居深宫,不知宫外的情形,安禄山叛乱以来,民不聊生,朝廷哪还有钱修缮兴庆宫。”
这是在讥李隆基昏庸,纵容了叛乱,把话给堵死。
但另一方面,他也暴露出李琮眼下缺钱的困境,早晚还是要妥协的。
事已议定,十月二十八日,抢在年节之前,李琮就下旨拜陈希烈为相。
此事有李隆基的影响,中书门下省并没有反对,大唐一直是群相制度,颜真卿拜相以来却一直都是独相,此前是因战乱需要统筹钱粮,如今再反对别人拜相也说不过去。
战乱之时,陈希烈被薛白拿下之后,也曾为薛白做过几件事,算得上有功。
用他为相,比起用别人,是雍王一系更能接受的结果。
至于张垍,既已落发出家,终于再一次错过了成为宰相的机会,这也是各方权衡的结果。
十月很快过去,应顺二载也就此突兀地结束了。
在这短短十个月内,李琮平定了河北之乱、俘虏斩杀了契丹可汗,在朝堂治理上也逐渐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似有了再造大唐的明君之相。
他觉得应顺二载这两年是过渡的两年,薛白对他施加了太多的影响,他每一个功绩背后都有薛白的影子,这让他很不自在。
接下来将会是他君临天下、大展雄风。
***
上元元年,正月朔日。
今日是休沐,颜真卿没去衙门,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家中。
说是冷清,因为韦芸也去了扬州,如今还未接回来,家中人口少。但其实有不少官员来拜会这个宰相,大门外其实是门庭若市。
颜真卿旁人都不见,唯有一人前来拜会他见了见,那是杜有邻。
“朝中这局势,颜公可感到忧虑啊?”杜有邻问道。
“为何忧虑?”颜真卿反问道。
杜有邻道:“陈希烈软弱无能,左右摇摆。圣人引他为相,便是为了让他承奉圣人的中旨,可陈希烈施行的真是圣人的意思吗?只怕是窦文扬的。”
颜真卿没有回答,知道依杜有邻的想法,最后无非是让薛白清君侧,到时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又要再起。
杜有邻继续道:“若说陈希烈不值得重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必要再引韦见素为相,此人却不可小觑,若如此,颜公离罢相就不远了啊。”
颜真卿不是栈恋权位的人,苦笑着摆摆手,道:“若真是韦见素拜相,我辞位倒是也无妨。”
杜有邻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转而请教起自己的问题。
“雍王想调令兄颜杲卿,与袁履谦等人到范阳任留守,主持军屯之事,令兄曾在河北担任过营田判官,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啊。”颜真卿道:“家兄到范阳,比留在河北更适合。”
杜有邻道:“如此一来,东都留守的人选也就空出来了,此职该由雍王举荐,论资历,我虽不才,却还算适合。只是,我若再去了洛阳,颜公在朝中,只怕是无人声援了。”
颜真卿道:“河北军屯是大事,你任过转运使,熟悉洛阳情况。如此安排甚是妥当,不必因顾忌朝堂党争而耽误了正事。”
“那,我开了年就去上任了?”
杜有邻其实已预料到了圣人罢颜真卿相位的决心,才会有今日这次拜访。
过了一个有些冷清的上元节之后,正月里杜有邻就去洛阳上任了。
他作为雍王一系资格最老的人,随着他这一上任而来的还有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代表着雍王一系把关注的重点向东、向北移,从朝堂向地方转移。
陈希烈是个很圆滑的人,重新回到宰相之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向薛白表忠心,对颜真卿这个后辈也很客气。平时议论国事也是一声不吭,仿佛他在李林甫为相的时期。
可还没出元月,长安城就出了一桩案子。
有国子监的生员状告颜真卿曾与韦述、郑虔、苏源明等人秘谋,指斥乘舆,妄称图谶。
李琮当即表态绝对相信颜真卿,下旨把那告状的生员押入大狱,旨意送到中书门下省,颜真卿却不敢执行,干脆上表请求致仕。
他是功臣,李琮自然不会允他致仕,遂命陈希烈彻查此案,要还颜真卿一个清白。
陈希烈借着主审案子得让颜真卿回避的机会,开始掌握政事,并起复了韦见素为门下侍郎,进入了宰相的行列。
如此一来,以往由颜真卿独断之事,就可以由三个宰相共同商议表决,处置一件事,只要有两人意见一致就够了。
而这案子只要一日不结,颜真卿就要避嫌,无法在门省理事。没过几日,他再次上表请辞,言辞恳切。
李琮不得已,无奈之下只好批允了此事。
于是,在叛乱结束之后不到一年,平叛的功臣们或是出镇边塞,或是在西北防秋,现在留在朝中的宰相也致仕了,相应的,雍王一系在朝堂上的势力到了最为空虚的时候。
李琮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扫平了阻碍,执掌朝堂。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任命官员,窦文扬大肆提拔心腹为朝廷重臣,这些人以天子忠臣自居,最擅迎合奉承,很快使李琮有了飘飘然之感。
任命了官员,自然需要有政绩,而政绩为何?自然是要让国库充盈,窦文扬遂让各级官员想方设法增收赋税。
人才与钱财的政策都定好执行下去之后,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薛白这个心腹大患。
每日朝议,臣子们济济一堂,各献奇谋,都认为当让薛白回长安为李瑛守陵,罢其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机也到了。
简而言之,李琮这边已经掌控了长安,得趁着薛白还没掌控范阳,抢先一步动手。
***
蓟州。
连绵的山势尽了,往北是平坦的草原。点缀着或黑或白的牛羊。
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压得很低,似想俯瞰一下草原上的一大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个集市是契丹、奚与唐的互市场。
有信使策马从南边奔腾而来,找到了一队彪悍的护卫,问道:“雍王呢?有要信。”
“小声些,我带你过去。”
一个护卫带着信使往前找去,只见薛白穿着件普通的襕袍,正在与一个契丹少年掰手腕。
军中都知雍王力气大,舞动数十斤的长槊毫无问题,倒没想到那契丹少年看起来瘦瘦的胳膊也蕴藏着极大的力气,两人僵持在那。
那契丹少年黑黑瘦瘦的脸涨得有些红,分明是年轻的脸庞,却有种久历风霜后的沧桑与成熟感,唯有一双眼里保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单纯。
见信使来了,薛白加了一把劲,臂上的肌肉愈发凸显,终于把他按倒了。
也不知那契丹少年细细的胳膊怎就有那么大力气,他登时懊恼,站起身,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道:“好吧,把我的马卖给你。”
薛白笑了笑,买下了他的马。那是一匹颇神骏的马驹,四蹄有力,跑起来就不愿停。
正是见到契丹少年拉缰时那马匹仰头嘶鸣,薛白一眼就看中了,上前问价,那契丹少年既想卖又不舍得卖,好生纠结,说家里有很多马,唯有这一匹是他自己骑的,偏是需要买必需品回去,对薛白的价格有些动心。
此时收了钱,他便热情地邀薛白去他家里,要请他喝马奶,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李林甫重用胡人之时,说他们孔武有力又心思单纯,薛白接触起来,还确实如此。
“雍王,恐怕伱得马上回范阳一趟。”
信使终于找到机会,将长安的来信递了过去,并转达了严庄的话。
薛白看过信,却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依既定行程吧。”
数日后,他在更北的草原会见了契丹的新任可汗,恫吓了对方一通,方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范阳。
颜杲卿、袁履谦等官员已经抵达了,在城门处迎接了薛白。
彼此都是在常山时的战友,再相见都十分开怀。
谈及屯田之事,颜杲卿果然是头头是道,解答了薛白许多的疑惑。
他们还提到了朝廷要向河北征收赋税之事。
本以为薛白拥兵自重,必然是不会上缴民册、田册给朝廷,更遑提缴纳赋税了。
“早在两年前朝廷就下旨承诺过不加税,如今却是频频违背承诺,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信何在?”
果不其然,薛白对此首先表达了抵触的态度,可接着,他却是话锋一转,又道:“但河北也是大唐之地,这两年因叛乱不曾缴税,今既收复,该缴的税赋自不会少。”
说罢,他便让人把田册、民册交给颜杲卿。
他志在天下,大可不必为一点小钱而开割据的坏头。
信使说的那桩要让薛白急赶回来的急事却不是这个,而是朝廷正式的旨意到了,解薛白天下兵马大元帅等一应官职,命他返回长安,在李瑛的陵地守陵尽孝三年。
“雍王,起兵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安史之乱才平息,严庄再一次站在范阳节度使府的大堂上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已经想过了,如今朝堂上雍王一系的势力正是最空虚之时,颜真卿也不在相位,若薛白解下兵权返回长安,必死无疑。
可若不回去,那便是抗旨不遵,倒不如先起兵造反。趁着平定叛乱的余威犹在,攻下长安不是难事。
薛白却很平静,问道:“以何名义啊?”
严庄也考虑过,当然不能以不愿守陵尽孝的名义起兵,因此干脆利落地答道:“清君侧。”
他换上一副义正辞严之色,沉声道:“圣人重用宦官以来,倒行逆施,早已使天下人不满。雍王当以奉旨诛窦文扬之名起兵。”
薛白问道:“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将领率兵阻我又如何?”
严庄犹豫了一下,因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朝廷之所以敢召回薛白,就是赌这些名将不会纵容薛白造反,一旦他起兵,封常清就能从背后挟制薛白。
“请雍王邀封常清到范阳赴宴,席间除掉他,夺平卢兵权;再遣使笼络李光弼,我听说他早对圣人重用宦官不满,心有怨尤,当能说服;如此一来,唯有一个郭子仪,以雍王兵锋之锐,当能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