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师、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么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杂税、补饷、盐榷、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也不必再主持变法了。”
“我孙儿今年已十岁,原是在家塾读书,可前些日子,家塾夜里失火,藏书都被烧了。”殷履衡道:“你幼时,也曾在那里读书习字,岂忍见殷家不容于当地?”
颜真卿道:“此事若是人为,阿舅当去找刘展,让他揪出幕后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劝了一会,见颜真卿态度坚决,只好无奈告辞而去。
颜真卿送他出了门,只见天已经快黑了,他驻足望着远处的火红的云,心知反对的声音才刚开始。
没过两日,却是殷亮前来拜访。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便聘他为幕僚,后来他又随薛白到偃师。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着各种新工艺,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面对颜真卿,他还是很客气。
“颜公。”
“你往日埋头工部,今日突然来访,莫非是为苏州之事?”颜真卿道,“我阿舅来找你了?”
殷亮点点头。
他不说话,颜真卿也不说,只看他是什么态度。
好一会,殷亮才道:“我推托不开,只好来见颜公。”
“你就不该来。”
“但只怕颜公不知。”殷亮道:“这些年冶炼、铸造、水利、火药等诸多技艺进展甚快,现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后,必能开疆扩土,每亩土地也能养活更多人,变法或不必太过严厉。”
“你也是追随陛下那么久的人了,竟说出这等话来。”颜真卿道,“安禄山叛乱,河北那么多人追随他,难道是吃不饱饭吗?”
殷亮摇头。
颜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边……”
“若只是实施前些年说的两税法,无非是等到夏、秋之际,收一次税,不会有人跑来求情。可那样,根子里的问题没解决。我原本也是主张徐徐图之,但你知我为何支持陛下大刀阔斧地清丈田亩,检括均田吗?”
“颜公是为大唐好。”
“都说事缓则圆。”颜真卿道,“可若我们这一朝不办,拖到往后,兼并愈重,积弊愈深。难道大唐还会出一个比陛下更有决心的君王吗?能力排众议破除万难一扫陈疴旧疾的进取之君,实难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与颜公决心已定,下官不该谋一家一族之私。”
“且让我等为社稷奠基,留长久之盛世于后来者吧。”
话到后来,颜真卿的思绪又飘远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时日薛白说的那些话,若使天下田地为公有,也就没了兼并,是否能避免王朝兴衰?
若说这事在太远的未来,现在想都不该想。但若是以此为有生之年的目标,此次的变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难怪陛下总担心来不及,人活于世,总是有不尽的追求啊。
***
时间过了一个月,颜真卿知道殷履衡没有放弃在朝中寻找助力来压着刘展。
他十分关注此事,派人暗中盯着,每次发现殷履衡扯着他的关系拜访某个官员,他都会派人去叮嘱对方不可徇私。
这般铁面无私的作派终于是让殷履衡死了心,前来与他告辞,准备返回苏州。
“清臣未免太过执拗了,平白伤了人情,变法也未必办得成,何必呢?”
“若为子孙后代考虑,阿舅该支持朝廷变法才是。”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你不念旧情便罢了,我不求你,临别之际,却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凑近颜真卿,压低了声音,道:“你扶立女婿,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这般得罪人,往后是要给颜家招祸的啊。”
颜真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反问道:“何谓‘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说,可忠言逆耳的话阿舅得说,这是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挣了国丈之位,你的外孙往后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稳住这得之不易的权势,靠的不是变法的功绩,而是众人的支持。”
“我变法并非为了私心。”
“不论是为什么,商鞅尚且遭车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绽,当谨慎啊。”
“阿舅大可说说我都有哪些破绽。”
“非要说吗?”殷履衡道:“有谁不知吗?”
颜真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殷履衡害怕起来,惊道:“你不至于要把阿舅也灭口吧?”
“灭口?”
“这些事在长安与东都不让人提,可在苏州谁人不晓?你灭口也没用……我可是你阿舅,你总不能真杀我吧?”
殷履衡还待再言,终究是怕了,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自为之吧,阿舅就此回苏州了。这般空手而归,大哥只怕难办了。”
颜真卿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些事原本已渐渐有了被淡忘的趋势,可随着变法,又开始被人频繁提起。
因为它几乎是当今天子唯一的破绽了。
颜真卿思来想去,招来了颜泉明。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为了某些事而杀人灭口?”
第609章 陷害
颜季明走进书房,只见颜杲卿正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
“孩儿见过阿爷。”他连忙行礼,故作关心道:“前日大哥来信,还问起阿爷的身体。”
颜杲卿并不搭理他这一茬,道:“御驾已出了雁门,很快就要到范阳。你瞒着我的那些事,瞒不过圣人。”
对此,颜季明不以为然,笑道:“我能有何事瞒着阿爷?”
颜杲卿深深地看了眼这个儿子,眼中浮起些担忧之色。
与在长安为官的颜泉明不同,颜季明没那么上进,这些年看天下平定,便放弃了升迁,寻了个机会调到范阳任了个营田使的差事,侍奉在颜杲卿身边。
人没了正事,就容易结交狐朋狗友。
范阳城里三教九流很多,充军的多是杀了人的游侠、被流放的罪犯,或是内附的胡人。据颜杲卿所知,颜季明就是渐渐与这些人混在一处,沾染了一股匪气在身上。
也正是这股匪气,前阵子有士卒闹事时,颜季明才会在他没下令的情况下就拔刀杀人,完全是一副军头作派。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颜杲卿一念至此,叱喝道:“你自从到了范阳,尽日为非作歹,还不知错?”
“孩儿何时为非作歹了?不就是之前兵变时孩儿帮忙阿爷镇压,好心还做错了不成?”
“未得军令,擅杀士卒,你那是镇压吗?”
“否则还等阿爷对他们晓谕大义不成?”
“啪。”
颜杲卿拍案,怒叱道:“是谁教你顶撞长辈的?!”
颜家是儒学世家,颜季明从小就被教导得十分知礼数,确实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有些叛逆。此时突然挨了责骂,他连忙执礼道:“孩儿知错。”
可他还是没回答颜杲卿的提问,是谁在影响他。
父子二人的沟通并不顺利,直到颜季明退了出去,颜杲卿依旧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再想到要不了多久天子就要巡视范阳了,颜杲卿遂招过身边一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你去暗中盯着十二郎,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
“阿郎,十二郎不是那种会走上歪路的人。”
“让你去盯着,不论发现什么,据实来报我。”
“喏……”
颜季明回到了屋,很快就熄了灯。
他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睡不着,干脆起身,从窗户翻了出去,之后矫健地爬过院墙,出了宅院,一路往城北一个荒废的寺庙而去。
月朗星疏,依稀可看到寺庙上挂的牌子写的是“正经寺”,大门却是被钉死的,上面还贴着封条。
颜季明绕到围墙,翻了进去。里面的建造样式非常奇怪,斗拱上雕刻的并不是常见的瑞兽,而是形如猿猴一样的怪物,墙面虽然残破,也能看出刷的并非红漆,而是十分鲜艳的各种颜色,有股西域风格。
大殿内供奉的神像已经被人砸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半个神像头部带着角,形状如牛,这是祆神。
此地乃是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时兴建的祆神祠,叛军战败后被改为佛寺,没过几年朝廷削减天下寺庙,勒令僧侣还俗种地,把能拆的石木都拆走,此地也就荒废下来。
一开始,还有流民或是混混在此聚集,但后来,官府发现竟然有人在这里祭祀安禄山,遂将此地查封,也就没人敢来了。
“谁?”偏殿内有人低声问了一句。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