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季明答了,径直入内,只见几个汉子正要迎出来,他遂将他们赶了进去,道:“别出来,里面说。”
殿内,坐着一个女子,见了他来,当即问道:“我们听闻薛白要到范阳来,是真的吗?”
“嗯。”
“既然这样,你带我去见了他,早作了断。”
“你别急,我会先与陛下请罪……”
话音未了,守在门边的汉子忽然返身过来,道:“娘子,有人来了。”
另几人当即大惊,道:“颜季明,你出卖我们!”
颜季明猜测是家里派人盯着自己,安抚住他们,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应付。”
他遂大步往外赶去,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却是庙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灰尘不断往下洒落,被门外的火亮照亮。
来的并非是颜杲卿派来盯他的人,而是许多兵士,带队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相貌文雅的中年人,一见颜季明便问道:“颜十二郎,你偷入朝廷封禁之地,意在何为啊?”
“裴奰。”
颜季明高声怒骂道:“你这小人,又要陷害我不成。”
随着他这一声喊,躲在殿内的人便连忙从后门离开。
不多时,有兵士大喊道:“捉住他们!”
“发现叛贼余孽了,正从后门逃跑……”
这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裴奰听了,脸上隐现出一丝得意之色,盯着颜季明,似有嘲讽之意,问道:“颜二十郎,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颜季明道:“你不配听我解释。”
裴奰讥笑道:“事到如今,还嘴硬。”
他挥了挥手,自有人押了颜季明,随他往后门去捉拿叛贼余孽。他们到时,兵士们已经捉住了两个,杀了一人,却另有三个逃了。
杀喊声渐远,有士卒捧着几个包袱献上,道:“发现了这个。”
“打开看看。”
“咣当”一声,有个灵牌掉了出来。
裴奰亲自上前拾起,看了一眼,便将它摆在颜季明面前,让他瞧个仔细。
这灵牌不大,漆面斑驳,已有些年份了,上面字迹分明地雕刻着“显考史公讳思明府君之位”。
颜季明抿着嘴,没说话,似乎已认了罪。
裴奰道:“这些反贼,至今还在供奉安禄山、史思明,其心可诛……押下去。”
一行人才出了这废庙,前方又是火光阵阵,却是颜杲卿亲自领人过来了。
裴奰遂上前行礼道:“使君。”
“发生了何事?”
“下官正在追查供奉安禄山的叛贼余孽,捉到了这些人,且缴获了证物。”
裴奰转身指了指那三个汉子与颜季明,刻意没提颜季明的名字,只以“叛贼”相称。
在祆神祠祭祀安禄山,这是颜杲卿所不能容忍之事,他一直也在督促城中守军捉拿叛贼。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牵扯其中。
此时,他才终于知道颜季明这两年是与哪些人混在一起,难怪会堕落得那么快。
“押下去仔细审问。”颜杲卿语气如常地吩咐道,仿佛被带走的不是他的儿子。
裴奰就是吃准了颜杲卿这不会徇私的性格,应道:“喏!”
接着,他小声道:“颜公放心,下官定会善待令郎,助他洗清冤枉。”
“禀公行事便是。”颜杲卿板着脸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颜季明却是直到被带走都没有开口喊冤。
***
十数日之后,御驾进入了范阳境内,颜杲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出城迎驾。
裴奰立在队伍中,目光看去,前方的官员派系十分复杂,有颜杲卿、袁履谦这样当年随天子在河北抗敌的;有严庄、田承嗣这样的降臣;有这些年朝廷委派过来的各式官员,比如杜甫;有胡人,有范阳当地将士,也有调任过来的将领……总之是矛盾重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矛盾,颜杲卿并不能在范阳形成一言堂,使得裴奰敢于检举他。
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亲自来了,也不知是来为颜杲卿撑腰的,还是来调查颜杲卿?
“让一让,我来晚了。”
有人匆匆赶过来,正在后面小声地插队。
裴奰回头看了一眼,自觉地往后了让好几步,让独孤问俗、李史鱼、杜甫等人都排在他前面。
“裴公。”
一个名叫魏翎的官员见了,便请裴奰到自己前面,两人小声地攀谈起来。
“裴公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颜家是天子姻亲,裴公却上表检举他,还捉了与陛下交情匪浅的颜季明,岂不怕报复?”
裴奰道:“我一心为公,何惧之有?你也知我的奏折并无半句虚言,所述俱属实,倘若圣人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公道,要为颜家出气,哪怕斩杀了我,我亦愿赌服输。”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魏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赌。
裴奰也许是在赌前程?
“裴公可是认为圣人有了忌惮颜家之意?”魏翎小声问道,“当此时节,旁人不敢言半点颜家之事,裴公为天下先,或可被圣人高看一眼。”
“你猜错了。”裴奰淡淡道:“此事无利可图,反可能有杀身之祸。若非大义使然,我何必冒如此风险?”
这般一说,魏翎倒也有几分信了,毕竟他看在眼里,裴奰确实没对朝廷撒谎。
队伍安静下来,御驾已经到了。
裴奰本以为天子今天只会与那些亲近的臣子说话,没想到的是,薛白才向几个地方要员问了话,马上就召他相见。
这让他心中的忐忑尽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至少天子没有把亲疏好恶带到公事上来,能够允许针对亲近臣子的真实弹劾。
“臣拜见圣人。”
裴奰行礼时很板正,显出一个敢言直谏之臣的风骨来。
“平身。”薛白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与故太子少傅裴宽是何关系?”
“回圣人,他是臣的族叔。”
“河东裴氏。”薛白点点头,道:“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当年李岘举荐你到范阳任行军司马,可是有此考虑啊?”
裴奰正色道:“裴公离开范阳已久,并无故旧。臣也并未攀附李使君,乃因政绩迁至范阳。”
因上元三年的宫变,李岘已被罢相,出任亳州刺史。不论裴奰是否依附李岘,在朝中都已没有靠山,这种情况下还敢弹劾颜杲卿,至少颇显胆色。
薛白再次点点头,道:“说说范阳的情形。”
裴奰心想,这么多官员圣人都没问,先问自己,显然是因为旁人要么是降臣,要么是元从的功臣,都太多顾忌了,唯独自己由朝廷远调而来,没有利害关系在其中,值得相信。
他遂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范阳还是有叛乱的隐患,比如一些当地的将领跋扈,比如其复杂的情形容易造成主官军政一把抓,滋生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薛白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略作犹豫,他还是下了决心,赌圣人也许已对颜家起了猜忌之心,遂将颜季明勾结叛贼余孽之事说了。
“有证据吗?”薛白听了,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
“颜季明为何这么做?”
“臣斗胆猜测,或者是颜公授意他收买叛贼余孽,以树立在范阳的威望。”
“查实再禀,入城。”
这次小小的奏对,薛白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裴奰认为这就是倾向于他。
因为他的弹劾是事实,求的是圣人的公允,颜杲卿靠的才是天子的旧情,公事公办就是不讲旧情,当然对他有利。
或许,颜杲卿也是这么认为的,见天子与裴奰交谈的情形,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
***
颜季明并没有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因他身份特殊,还是得到了裴奰的礼遇,有一个素净的厢房待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兵士进来道:“颜季明,提审了。”
颜季明老老实实站起,跟着对方往外走去,却是被带出了衙署。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薛白。
两人有多年未见了,他嘴唇哆嗦了两步,有些不习惯地道:“圣,圣人……”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的。”
薛白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襕袍,且还摆了酒菜,抬手道:“坐着聊聊吧,叙叙旧。”
颜季明道:“可臣是落罪之身。”
“你的案子,还轮不到朕亲自查。”薛白话风一转,道:“当皇帝也得有下班的时候,现在我下班了,来见见你而已。”
“那臣就放肆了。”
颜季明当即坐下,拿起一个鸡腿便啃。
啃了一口,抬眼偷瞄了薛白反应,见到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便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咬。
“被关了这么久,真是饿死我了。”
薛白在他对面坐下,道:“都说你与叛贼厮混,大逆不道。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他们?”
颜季明道:“其实那叛贼,说的是史朝英。”
“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