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颜真卿的谨慎,房琯神情郑重了许多,于是直言不讳道:“圣人必是不愿行这一策的,但太子却很愿意。清臣可否让我将这策论呈于东宫?”
“我先誊写一遍如何?”颜真卿问道。
房琯笑道:“清臣这是在逼老夫表态啊。”
他明白颜真卿的意思,这两税法牵动的利益太广,如今还得先把提出此策之人保护起来。
“老夫对天起誓。”房琯遂抬手指天,“既献此人之策,必保此人周全,如何?”
颜真卿这才道:“此事说来话长,房公或许还见过他。上元夜的御宴上,他胡乱拼凑了一首词。”
“薛白?”房琯微微一讶,哑笑道:“老夫还当他是个攀附权贵的宵小,未曾想有这般志气……”
***
“薛白?”
李亨昨日才听李静忠细说了薛白,没想到如此之快又听到这个名字。
此时已是夜深,坐在李亨面前的是他的长子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一岁,有着酷似圣人年少时的英气。
“是,当时薛白跑来审问李静忠,孩儿还恼怒他如此无礼,未想到他有如此奇才,能提出这样的税法……”
年轻人锐意进取,总是畅想着有朝一日要革除积弊、肃清吏治,之前的一点过节此时反而就没那么重要了。
却没人与李俶说过,东宫曾活埋薛白一事。
李亨对两税法不像儿子这么感兴趣,抬手道:“知道了,去歇着吧。”
“孩儿难得从百孙院过来,想与阿爷彻夜谈税法……”
“我累了。”
“喏。”
李亨方才看向留在桌案上的那份策论,有些后悔天宝五载末的选择。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薛白背后有不小的势力。
若说裴冕给的情报让他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此时则是完全确定。
这两税法,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能想出来的,此事背后必有目光老辣、老谋深算的重臣。
如此一个人物,不肯亲近于东宫,反而假托于薛白之手……竟还真有一批人在暗中支持李琮!
思及至此,李亨招过李静忠,低声嘱咐了几句。
“裴冕所言不错,我们得把李琮的人拉拢过来,薛白是根钩子,得主动去拉……”
***
吉温准备了数日,已想好如何构陷杜家,押杜家来审。
目的之所以是杜家,而不是薛白本人,因为御前认亲的佳话还没过去太久,薛白又有虢国夫人护着。
他书案上就放着一本武周酷吏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时常翻阅,已破旧不堪。
但这次,他用的却不是《罗织经》中的罪名……他准备指责杜二娘还是太子良娣时就与人有私情,等拿下杜家审讯,再将奸夫的茅头直指薛白。
他听说了薛白与杜大娘的风言风语,认定他们的奸情是真的,由此,想到了这个主意。
可惜,京兆府不受理这种案子,得要由御史台出面,吉温遂去御史台找了裴冕。
“吉法曹妙计。”裴冕听了,略略一想,很快给他出了个主意,道:“此事若由王中丞出面,旁人只当右相又在对付东宫,你可去寻裴大夫,他亲近东宫,此事由他办方显公正。”
御史大夫是裴宽,基本很少过问御史台之事,先是由杨慎矜把持,如今又由王鉷把持。
吉温遂问道:“他在吗?”
“裴大夫今日正好在御史台。”
吉温得了指点,遂往御史大夫的官廨而去,请求相见。
裴宽却只让他等着。
一直等到下午,才有人走进了这个署院,站在廊下的吉温转头看去,却是愣住了。
他瞪大了眼,看着薛白那样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的身旁。
薛白手里还拿着几个卷轴,像是一个来投行卷的生员。
“你……”
“薛郎君请进。”
吉温才开口,已有小吏出来请薛白进去。
薛白走过吉温身边,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像是挥散了空气中的口臭,迈步进了官廨。
裴冕通知他来见裴宽,可见东宫已对他产生好奇之意。
时隔两月未见,薛白已经自立门户,开始展示才能,建立人脉,借力打力,行走于公卿门下。
而吉温还是那一套,一点进步都没有……
第82章 骨牌
裴宽时年已六十六岁,在河东甚有威望,曾经官任范阳节度使,天宝三载,圣人用安禄山接任范阳,裴宽本以为这是要召他回朝拜相了。
边帅入相乃大唐惯例,裴宽家世、名望、功绩、资历都够,却没想到李林甫把持相位十余载,死活不放。
他回朝只任了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又因韦坚案牵连,连户部尚书之职也丢了。理所当然地成了李林甫的政敌,心里亲近东宫。
今日见薛白,其实是有人与他说“薛白御前认亲,当有高人指点,公可了解一二”,正好薛白递了拜帖,他便见上一见。
待这少年郎走进官廨,裴宽上下打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白见过裴公,敬请春安。”
“上元宴,你拼凑的长短句意境不俗。”裴宽性直,开口问道:“师承何人呐?”
薛白应道:“家师出身琅琊颜氏,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及第,官任长安县尉。”
“你是清臣的弟子?”裴宽不由疑惑,“诗词一道,也是清臣教你的?”
“那不是,我去岁受伤失忆,近日才拜在老师门下。”
问来问去都是废话,裴宽整理胡子,抚平了不耐情绪。
一个卷轴已被递到了面前。
“学生想应试明载的春闱,这是行卷,请裴公过目。”
裴宽老眼昏花,眯着眼凑近了,又再推远了一点点,先是喃喃低语了一句“颜清臣的弟子,字写成这样?”
写在卷首的是一首七言小诗,格律还错了。
“天山万仞更无梯,但使登临回首低。挥袖拂开身上雪,吾生岂受古人欺。”
裴宽反复读了两遍,叹息道:“‘欺’字用韵不对,诗意亦是凌乱,若要人看懂,伱可用些典故。总而言之,下等。”
薛白颇受启发,应道:“学生记下了,多谢裴公教诲。”
“还有,投行卷,你当将五言诗放在前面。须知用越少的墨,写出越高的意境,方是上等。”
“听裴公一言,胜读十年书。”薛白随口就来,脸上还是从容清隽,毫无奉承之色,“学生也有五言诗,在后面。”
裴宽耐着性子,再往后看。
忽然,他眼皮一抬,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只因行卷上那一首小诗,让他激动不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天下的忠臣义士,便如草原上的野草,一代一代,如李林甫这等奸相,无论如何迫害忠良,终究会有人站出来。
小小的五言诗,却是何等壮阔意境?
裴宽直觉这诗写到了自己心坎上,恨不能现在就贴到那断了自己相位的李林甫脑袋上。
他平复了心情,缓缓坐下,抚须沉吟道:“你这两首诗,前一首很糟糕,比喻、用典一概不见,干巴巴地述志,枯燥、粗糙;这首《古草原送别》却很好,非常好,字字写景、写离别,却写尽了这大唐天宝年间……真是你写的?”
“我也不知。裴公或许不信,但我失忆之后,有时这些诗句自己就会浮进我脑中。”薛白道:“但若要我正经写诗,我却写不出来。”
裴宽根本不信。
他已经万分肯定了,薛白身后必有名家。
只是这小子油盐不进,却是不好问出来。
再次将五言小诗念了一遍,揣摩着这风格,裴宽试探着问道:“薛白,你可识得太子少保李适之?”
“并无如此荣幸。”
薛白不露声色地应着,心里对自己那莫须有的人脉又清晰了些……
***
吉温继续在署院中站了一会,始终不见薛白出来,干脆转身,又去找了裴冕。
“裴宽不肯见我,却见了薛白,这是为何?”
“真的?”
吉温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道:“请王中丞拿下杜家,三木之下,右相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审出来!”
裴冕整理着公文,只以侧脸对着他,道:“侍御史卢铉被贬了,你知为何?敢在圣人面前乱说话,动贵妃刚提携之人。”
“我只拿杜家……”
“杜家也是在给虢国夫人打理产业,你要动,可以,休想让王公替你担后果!”
吉温大急,道:“我尽力办事,就没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