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想拿捏住薛白,此时却发现他扎手得很,让人握不住;他们今日本想把薛白绑在一条船上,此时却担心被他绑在船上。
***
长安东郊,黄台乡,万年县界。
荒野里杂草丛生,正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京尹,头找到了,可以确认就是裴冕。”
“带本官去看看……”
萧炅亲自走过荒野,待看到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强忍着心中那想要呕吐的感受,蹲下身去,仔细查看。
裴冕至死犹瞪大了眼,眼神里包含了很多。他是望族出身,才干出众,有青云壮志,大抵是没想到自己是这死法。
京兆府的仵作凑过来,指着头颅,低声说了起来:“京尹请看,他临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凶徒用刑了,审讯过。”
“但何必把头砍下来?”
“要么是为了泄愤,要么是为了祭奠,要么是这些凶徒残暴无道。”
“尸体没有被埋起来,甚至就抛在官道边,凶徒不怕被人发现。”
“嘘。”
萧炅瞥了一眼身后过来的龙武军。
凶徒故意让人发现尸体,说明凶案并非东宫所为,但没必要提醒龙武军。
萧炅要做的,是替右相府捉住整个案子最值得关注的一点。
“把头颅带到驿馆,再确认一遍,回纥商队确定是与裴冕接头。”
“喏。”
……
萧炅也不嫌累,为此案奔走了一整日,傍晚时还马不停蹄地赶到右相府,详细地禀报了诸多细节。
比起旁人,他与李林甫之间更多了一点交情。
萧炅任户部侍郎时,把“伏腊”读成“伏猎”,因此有“伏猎侍郎”之美称,与“弄獐宰相”李林甫齐名。
李林甫见他,都不必以屏风相隔。
“边军老卒动的手?何方势力?”
“暂时不知。”萧炅道:“痕迹清理得很干净,异常干净。下官任京兆府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老练的凶徒,竟是连蹄印、车痕都未留下。”
李林甫皱眉,目露警惕,道:“太放肆了,长安城绝不容允如此恶劣的刺杀案,坏了规矩。”
他从不刺杀,只以唐律破家灭口,偏是仇家无数,因此最讨厌刺杀。
“是。”萧炅道:“不过此案的关键还是在东宫……”
“真凶也得找出来!”
李林甫再次非常郑重地吩咐了一遍,决定加强府邸的防卫,之后心思才转到对付东宫的正事上。
“证据齐全?”
“全。”萧炅道:“此番确凿无比,东宫明知朝廷在搜捕裴冕,犹派回纥商队去见裴冕,不论是送走还是灭口,无可抵赖。”
李林甫踱步沉思。
他之所以对付太子,原因与武惠妃子女不同,没那么多私心,其实很多时候是圣人纵容的,因此他敢出手。
问题在于,此事对太子之势力有多大的打击?
***
“能废掉太子吗?”
“尽力一试,若不成,至少该砍掉太子之臂膀。”
是夜,萧炅又到道政坊的安宅,向安禄山转达了李林甫之意。
道政坊临近兴庆宫,圣人赐安禄山宅院于此,便是为了方便召他入宫,可见安禄山圣眷之重。
“右相不是刚除了房琯吗?太子还有什么势力?”
萧炅抬头看去,也不知安禄山是真傻还是假傻,只好提醒道:“太子最大的臂膀如今有两人,皆是安大府前程路上的绊脚石。”
“嘿嘿嘿。”
安禄山这才傻笑起来。
眼下,他最忌惮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前任范阳节度使裴宽,在北方声望甚高,有碍他掌控河北;另一个是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其人看他不顺眼,而且他很害怕王忠嗣。
“回纥人?东宫能够勾结到回纥人,此事肯定与王忠嗣脱不了干系。”萧炅道:“我会仔细查骨屋骨的身份,牵扯到王忠嗣,安大府明日在御宴上见机配合即可。”
“好,萧京尹只要开口了,胡儿肯定配合。”安禄山嘿嘿笑道:“为何不是契丹人保护裴冕走,而是回纥人?”
“安大府高明。”萧炅道:“至于裴宽……”
“好办,只要胡儿对圣人说一句话。”
很快,萧炅已与安禄山顺利议定。
他沉吟着,接着郑重问起了一桩事。
“敢问安大府,你是否……遣老卒斩杀了裴冕与那些回纥人?”
安禄山猛地瞪大了眼,那滑稽之感顿时消散,一怒之下,杀气迸发。
“你说谁?!”
萧炅骇然,不由地退了两步,喃喃道:“可此案必是边军老卒所为……长安城中,少有旁人能做得出来。”
安禄山迅速恢复了那茫然模样,摇头不已,脸上的肥肉不断往两边甩动,道:“不是胡儿做的,胡儿怎么敢犯这种凶案呢?”
话虽如此,他却知萧炅不太信,待其退下去之后,不由发怒,挥鞭猛抽身边的侍儿。
“谁?!谁敢栽赃我?给我弄死他!”
第136章 宴前
八月十五,中秋节。
御宴将在天时之际于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举行,宴后,圣人将与万民一同赏月。
为了这场御宴,诸多重臣今日都不再视事。
位于大明宫西夹城内的翰林院愈发清静,李泌却还早早抵达了公房,端坐着,考虑今夜御宴上的应制诗词。
“李先生。”
忽有轻唤声在公房外响起。
李泌睁开眼,已猜测到来人是谁。
他如今供奉东宫,唯东宫之人称他为“先生”。
果然,门被推开,李静忠鬼鬼祟祟地进来,蹑手蹑脚走到李泌身前,直接跪倒,哭道:“求先生救命。”
李泌叹息了一声,问道:“昨日那桩命案竟真与殿下有关?何不早与我说?”
“裴冕、杜鸿渐都折了,老奴没了消息,还是今晨才得知的。”
“听闻此案与东宫有关,我本不信。”李泌道:“裴冕既已脱身了,何必再派回纥商人去接应?”
李静忠面露苦色,心知瞒不过李泌的一双慧眼,只好俯在地上老实交代。
“是老奴怕他多嘴,让骨屋骨看能否……灭口?”
“你!”
李泌倏然起身,以一双饱含悲悯的眼看着李静忠,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与你说了几次,上善若水。你却接二连三,欲害死殿下?活埋薛白不成,为东宫引一大敌,至今遗害未消,却还想杀裴冕?需灭的不是他的口,而是伱心中的魔障。”
“老奴知错!老奴真知错了!”
李静忠也不知反驳,跪在那,对着李泌磕头不已,道:“老奴真的知错了,此事皆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到时索斗鸡攻讦殿下,若能以老奴一人抵罪……”
“别说了。”李泌叹息,“国本动摇,社稷招祸,你一人担待不起。”
他很清楚,错是李静忠犯下的不假,但绝对没有人会攻讦一个奴才。李林甫之目标只在东宫,或支持东宫的文武重臣。
李静忠涕泪交加,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求先生救一救殿下。”
“请殿下向圣人自罪。”
“什么?”
李泌道:“眼下还来得及,圣人犹在歇息,消息还未送到御前。殿下自罪,绝不至于使圣人动废储之念。”
这是他认为眼下最好的办法,他幼时所言“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亦如此。
李静忠却是低着头,目光闪动。
“可……殿下并不知此事,能否请先生为殿下美言几句?”
李泌摇了摇头,道:“此事美言无用,反而会害了殿下。唯请殿下认错,稍担些罪责,方能大事化小。”
“是。”
李静忠见李泌唯有这个办法,磕头便要告退。
“还有一事。”李泌俯身扶起他,低声道:“李公当提醒殿下,广平王为长子,殿下与张良娣当节制才是。”
这句话他本不想说,但近来东宫多事,作为属官,他不得不提醒。
此前听说广平王被禁足,他就很担心太子对广平王有所动摇,转而倚仗张良娣的家世。张良娣出身高贵,但若生下儿子,长远来看对东宫必是坏事。
……
李静忠是以送中秋礼的名义入宫的,好不容易才去了趟翰林院,没想到只得了这般一个主意,颇为失望。
回到太子别院,他仔细说了李泌的回答。
“向圣人自罪?”李亨皱眉,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