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臣不知怎么解释啊。”
“说!”
安禄山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道:“臣是胡人,不知礼数,真的常常劫掳外族,与汉人边将不一样。率十数万大军横扫突厥的大战,臣……没用,打不来。”
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李祎、王忠嗣是厉害,统率大军横扫漠北,但军费也大,威胁更大。而李隆基之所以用安禄山,原因本就是安禄山不同于这些汉人大将,能主动出击,消耗外虏,又不至于对中枢造成威胁。
依这些官员所奏,让信安王李祎统兵三十万坐镇东北试试?看李隆基能否有一夜睡得安稳。
“中秋夜,你麾下的将士敢在长安城杀金吾卫。”李隆基道,“你如何解释?”
“是臣的错,臣该军法处置了那几个顽卒,再向圣人请罪。”
“没别的要说的?”
时间已过了二十多天,东宫一直在拼命攻击安禄山,除了像方才那样的奏折,还有各种阴谋之论,认为是李林甫与安禄山杀了那些回纥人栽赃东宫。
李林甫则一直在攻讦东宫、王忠嗣,咬定那些回纥人与王忠嗣有交情,说明东宫暗中联络外藩,之后杀人灭口,居心叵测。
近来,各方甚至还抛出了一些别的消息,用来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李隆基平时不关心,今日既想起来了,便打算看看安禄山是如何应对的。
“该说什么?”安禄山喃喃道:“有人说裴冕也是臣派人杀的,圣人可是问此事?”
“说。”
“臣没做过,所以给右相送了十匣紫藤香,请右相作主。”
李隆基被气笑了,再问道:“那你认为是如何回事?”
安禄山摇了摇头,俯下身,一脸认真道:“臣没有想过这件事,臣好不容易能到长安来,只想让圣人开心,回报圣人的恩德。”
他心里非常清楚,就是东宫、王鉷、薛白等人在联手对付他,但他从来不提,也没有试图去洗清冤屈。
这些天来,除了到右相府哼哼唧唧表态了一番,他什么都没做。
因为他知道多做多错,不管做什么都是在给圣人添堵,他这种大忠臣心里只有圣人,不在乎被冤枉了,只在乎圣人的心情。
“退下吧。”李隆基道。
安禄山一愣,道:“可臣还没述职……”
“明日朕在兴庆宫设宴,到时边饮边奏。”李隆基轻踹了安禄山一脚,“还不起来。”
“胡儿谢圣人恩典!”
安禄山大喜,撑着肥胖的身子,第一下却没起来,在地上打了个滚。
“哈哈哈。”
李隆基被逗得大笑不已,殿中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
其实,李隆基这些天根本就没过问这些臣下勾心斗角之事,他宫里有四万个美人,吃喝玩乐都来不及。
如今事情差不多该了结了,他看了一眼,看到的又是一群人丑态百出的样子。
这其中,反而是长得最丑的安禄山没显出丑态来,一门心思只顾哄他开心。
连亲生儿子都做不到这种地步,差得太远了……
心想着这些,李隆基脸上的笑意褪去,覆上了一层皇帝的威仪。
“圣人,右相到了,来奏连云堡的捷报。”
“召。”李隆基道:“把薛白也召来。”
“遵旨。”
不一会儿,李林甫觐见,行礼之后当即道:“臣恭贺圣人,连云堡大捷,大唐国威远扬!”
李隆基对此反应平淡,神色冷峻,“弹丸小国,敢背叛朕。朕要小勃律的酋首跪在朕的脚下痛哭忏悔,到时右相再恭贺朕不迟。”
李林甫一凛,应道:“遵旨。”
他这个回答就很用心,意思是必然有那一天,到时他会遵旨恭贺。
李隆基见惯了胜仗,对此没多大兴致,随意地饮了杯酒,以闲聊般的口吻道:“右相为何几次三番惹太真不高兴?”
“陛下明鉴。”李林甫极难得敢回嘴一次,行礼道:“臣为陛下处置国政,当以公心为重,也不宜任何事都顾着贵妃的心意,贵妃若受了奸人蒙蔽,臣亦无纵容之理。”
虽然有些生僻字他认不全,他却能极敏锐地把握住圣人的心思,知道圣人未必很满意贵妃认义弟之事,因薛白比安禄山俊了太多太多。
“京兆府拿下薛白,此事臣确实知晓,案情明了,证据确凿,萧炅的判决毫无问题。”李林甫道:“反倒是薛白,屡次耍小心机,根本不把臣放在眼里。臣受辱无妨,大唐宰执的颜面不能损,律法与国威不能有损。”
“知道了。”
李隆基笑了笑,赐了李林甫一杯酒,安抚了他,笑道:“这事确是薛白过错,右相教训他,该的,眼下关也关了,差不多罢了。”
李林甫双手捧着酒杯,脸色却是郑重起来,道:“陛下,国法万不可因人而废,请将此案交三司秉公而断、据事实而判。苍天可鉴,臣绝无半点私心!”
第146章 各表一枝
李隆基非常了解李林甫,只听他的语气,便意识到他这次是玩真的了。
不构陷、不掺私,将案子交三司秉公而断?
如此说来,倒确有可能是薛白犯了大罪,故意殴打元捴,以小错遮掩大罪了?
这种小伎俩,李隆基年轻时信手拈来,早都玩腻了,懒得与一个少年白身计较而已。
好比,一只漂亮的小奶猫在地上打滚翻肚皮,逗他开心又不可能咬他,哥奴偏要跳出来指着小奶猫大喊“圣人快看,他太有心机了!”
一次两次就罢了,两次三次就招人烦,但若第四次还来,哥奴不会这么蠢……那就是,这只小奶猫真有可能是吃人的老虎?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李隆基笑了出来,只觉好荒唐。
不说荒唐,哪怕真是老虎,也是小奶虎,他什么毒蛇猛兽没养过,不至于像哥奴这么大惊小怪。
“右相不必激动,一会薛白到了,一问便知。”
李林甫问心无愧,应道:“臣行事坦荡,不怕与他御前对质。”
“惹朕烦心?”李隆基笑骂道:“朕何事说过这是对质?”
“臣以为陛下太纵容薛白了。”李林甫颇有底气。
李隆基根本就没心情分辨是非对错,召臣下来,其实是每隔几个月例行敲打,维持他们对天子的敬畏。
哥奴平时办事认真,这很好,但跑到他面前来一本正经当谏臣,这就很招人烦了,真当天子不知他对付东宫的小心思?十多年没人敢在天子面前摆这种态度了。
好在,李林甫也就是偶尔为之,许是被薛白那耍浑犯贱的手段逼急了,允他一次罢了。
“先不聊这些,你那开源节流的折子,朕看了。”李隆基道:“很好。”
“能为陛下分忧,臣之幸也!”
君臣二人回到了最融洽的相处方式。
“既有了钱财,国事大有可为。”李隆基意气风发,道:“朕要在西北筑城以扼吐蕃,此为军国正事,务必办妥,你我君臣有生之年当灭了吐蕃;石国敢随小勃律国停止朝贡,亦须发兵灭之……还有,华州百姓进谏多年,盼朕封禅华山,此事亦交由右相办。”
李林甫的背更弯了。
他好不容易想出诸多开源节流的办法,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去,此时又再提了起来。
劝谏肯定是不敢的。
方才劝圣人查办薛白,他是也摆出态度了,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此时谈的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圣人从来是一言而决,不听旁人任何话的。
“臣,领旨。”
李隆基大笑,亲近地拍着李林甫的肩,以“十郎”呼之,又是赞赏了一番。
正因李林甫如此能干又听话,他才纵容他结党营私、构陷东宫。
“圣人,薛白到了。”
“召。”
李隆基一见薛白,抬手一指,当即叱骂。
“竖子!无法无天了,当朕不知你是何心思?!”
“回圣人,是元捴欺人太甚……”
“够了。”李隆基当即喝断,“再敢耍小聪明,朕治伱的罪,给右相赔罪。”
薛白一脸无奈,竟还真转身,略为敷衍地执叉手礼,向李林甫道:“右相,我确实是下脚重了。”
李隆基又气又笑,道:“竖子无礼,滚回去写首诗词来,朕再看饶不饶你。”
“遵旨。”
“圣人不可。”李林甫忽然开口,竟显得义正词严,有一股浩然正气,“禀圣人,京兆府已查到薛白身负大案,只是证据尚不足。若圣人今日纵他,来日又拿他,只怕有损国威……”
薛白一听,似乎也精神起来,针锋相对道:“好啊,圣人让我赔罪,我息事宁人了,右相反而咄咄相逼,那便在御前论个清楚。”
李隆基不怒反笑,毫无意外之色,转头向高力士淡淡道:“两只斗鸡下场了。”
他一开口,殿中一静,还想反驳的李林甫当即噤声。
“请圣人息怒。”高力士赔笑道。
“将朕的曲谱拿来。”
“遵旨。”
李隆基坐下,手持曲谱,一派潇洒模样,头也不抬地讥笑道:“辩,朕也想听听,到底是谁敢在大唐国都纵凶杀人。”
李林甫脸色一凝,已感受到了天子的深不可测,掌控万事、却隐而不露,开口,缓缓道:“据京兆府报给臣的消息,虽不可思议,然而事实俱在,城郊杀人案恐真是薛白遣人所为。”
“哦?”
“今载二月,青门酒肆发生过一桩斗殴案,由薛灵欠债而起,薛白亦在场,他指使达奚盈盈派人袭击虢国夫人,再出手相救,以博取虢国夫人好感。当日,许多人都看到,有两名骁勇大汉因此成了虢国夫人府的护卫。此事,众目睽瞪,南衙亦有卷宗,证据确凿。臣认为京兆府对薛白的怀疑有道理,他居心叵测,有重大嫌疑……”
李隆基还在看曲谱,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高力士却留意到,圣人目光移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