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郎中,这故事未免太猥亵淫靡了,有损文雅,圣人能喜欢吗?”
有人只看了书名,当即这般问道。
“故而我让你们参考,不要写这种‘神女’,得写女冠。”杨钊道:“让你们看,是看张的词藻。圣人不喜欢太粗俗的词句,懂吗?”
“懂的,张蔫才情是极佳的,以四六骈文,写出了无比香艳。”
“正是如此,都给我好好写,只要圣人满意,少不得你们的奖赏。”
杨钊提高了音量,又道:“过去我们跟在薛白后面,学他,学得还不如他,这次不同了。”
这边还在安排,裴氏捧着大肚子赶来,道:“阿郎,宫中来召,唤你到兴庆宫赴宴。”
杨钊大笑着出来,摸了摸妻子的脸,得意道:“我如今愈发体贴圣心,待看我早晚代了哥奴的相位,哈哈。”
带着这样的憧憬,杨钊一路赶到兴庆宫,远远看到杨家兄妹们在宫门前,连去行礼。
几人叙了话,听得今日要给安禄山洗三,他脸色一沉,来之前的喜悦之情便烟消云散了。
“不要脸。”
想到自己虽然也哄圣人开心,毕竟是舞文弄墨,献些风雅之物,岂能如安禄山这般有辱斯文?
简直是……
“舅舅!”
忽然听得这一声呼喊,杨钊转过头去,正见到那痴肥的安禄山在往这边赶来。
“尻。”
“都显得高兴些。”杨銛沉着脸吩咐道:“莫扫了圣人雅兴。”
说罢,他揉了揉脸,笑了起来。
杨钊十分郁闷,但也只好跟着笑,先是皮笑肉不笑,但等到进入兴庆宫,他已是笑意盎然。
众人一路被领到南薰殿。
此处临兴庆池,圣人经常在此与侍臣、翰林们临池观景,宴饮游乐。
池边已有数十美貌宫娥在布置,参与这场洗儿宴的除了杨家兄妹们,还有几个天子近臣,如李龟年、贾昌等人亦在。
稍等了一会儿,李隆基携杨玉环从南薰殿中出来,人未到笑声已至,似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
此时,旁人都站在两侧观礼,唯有安禄山傻愣愣站在中间,眼见御驾到了,圆滚滚的身子往前一扑,拜倒在地,竟是对杨玉环先行了个大礼。
“孩儿拜见阿娘!”
高力士见状,不由叱道:“不知礼数,如何不先拜见圣人?!”
安禄山有些惊慌,抬起头答道:“胡儿是胡人,胡人都是把阿娘放在前头,而把阿爷放在后头的。”
高力士故意板着脸叱道:“谁是你阿爷?”
李隆基却是大笑,很是大度地摆摆手,道:“无妨,胡儿没有心机,莫与他计较这些小事。”
杨玉环不由掩唇而笑,斜睨了李隆基一眼,娇嗔道:“可难得我比三郎排在前面,岂能计较?”
“哈哈,朕不敢,太真就该排在朕前面,请。”
李隆基抬手一引,杨玉环便上前两步,道:“胡儿起来,既受了你一拜,为娘今日为你做个洗儿宴,保你百病尽除,长命百岁。”
安禄山大喜,忙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高声大呼道:“孩儿好生欢喜!”
“开宴,宾客入座。”
圣人、贵妃转到上首坐下。
薛白依着杨家兄弟们的排行,得了个不错的位置,坐在杨銛下首。
他目光看去,没见安禄山真在这殿上洗澡,而是安排在兴庆池边的小阁内,内侍官婢们忙忙碌碌,正在烧炉子。
忽听得一声胡笳起,一队舞女流风回雪般地步入殿中起舞,她们以足踏地,踏出喜庆的节拍来。
杨銛见了,当即拍掌大笑,众人附和,殿中气氛大为欢快。
许合子翩翩而来,随口高歌道:“禄儿诞兮金玉堂,三日洗兮喜气洋,阿娘贺兮赐衣裳,儿出浴兮穿新装。”
这般乱唱的歌词更加显得气氛轻松欢趣。
杨玉环如在过家家一般,道:“好吧,那我这个当娘的便赐下新衣,你们且抬胡儿去洗。”
李隆基打趣道:“胡儿这般重,几个人可抬不动,多来几个人。”
几个壮实的内侍们便抬了一顶彩舆过来,要将安禄山抬过去洗。
忽然,只听得安禄山问道:“可否请小舅舅领胡儿洗三?”
薛白正端着酒杯,闻言倒有些诧异,转头看去,对上了安禄山那双颇真诚的眼。
他看向上首,正好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
杨玉环正在惊诧,之后似觉得滑稽,笑了笑,美目间流盼生辉,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薛白不会轻易扫了李隆基的兴,干脆起身,以舅舅的身份走在彩舆边,领着安禄山去洗,身后的南薰殿中,歌舞更盛了一层。
进了小阁,一队宫娥上前,侍候着安禄山脱衣。
“小舅舅好像讨厌胡儿?”
“说不上,只是不熟而已。”
当着这些宫娥,安禄山依旧憨笑,示好道:“胡儿想和小舅舅友善,让圣人开心,往后大可多多来往。”
“可惜你很快就要回任上了。”
“能结下善缘就好,若还需要人参药材,只管与胡儿说。”
薛白听得微微皱眉,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已在宫娥们的搀扶下进了那偌大的浴桶,一个大肚腩正浮在水面上,颇为夸张。
安禄山见他目光看来,与人为善地笑道:“小舅舅为我洗三,我若能百病全消,也是托小舅舅的福。”
在这宫中说了这般话,反倒显得薛白不近人情,气量狭小了。
薛白遂笑了笑,倒也放下成见,随他们胡闹,指着安禄山那包藏祸心的大肚,道:“既然你自认我的外甥,往后可莫要忤逆。”
“胡儿不敢,也请小舅舅待胡儿好些。”
只说这些也就够了,安禄山已表达了他的示好与威胁,且点出他已看穿了薛白的伎俩。
此时,一队内侍进来,笑道:“贵妃给禄儿赐的新衣。”
那却是虎头帽,虎面肚兜等物,喻义消除邪魔,始虎一般康健长大,安禄山穿上,愈显滑稽,又坐在彩舆中,真如一个小儿一般,任内侍们带回南薰殿。
杨钊心情沉郁地喝了一杯酒,忽听得殿中哄堂大笑,抬头看去,安禄山的虎头帽戴得歪歪扭扭,刻意摆出那呆傻的表情,与那肥得出油的脸形成巨大的反差。
偏是这样,安禄山还刻意伸出一只手,想要薛白牵他。
“小舅舅。”
杨钊看到薛白脸上有愠色浮过,似想给安禄山一巴掌,竟是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下。
“哈。”
笑都笑了,他干脆哈哈大笑,凑趣道:“请贵妃撒洗儿钱!”
一听说要撒钱,李隆基豪爽地一挥手,自有内侍们抬了几口大箱子上来,打开来,里面全是用彩带系好的糖果与金钱。
“撒吧撒吧。”
杨玉环起身,捧起一把彩带金钱,往安禄山坐着的彩舆里撒去,嘴里笑道:“三日洗儿金满堂,令儿终身无疥疮。”
也不知她是否真觉得有趣,总之她是个爱闹的,眼睛弯弯的,带着小女孩玩游戏时的鲜活表情。
但她一转身,见薛白站在那,隐隐察觉到他不太高兴,遂塞了一枚糖果到他手里。
“吃糖。”
薛白闻到一阵香风飘过,转头看去,杨玉环已提着长裙而去,只留下一个绰约多姿的背影。
“你们快去撒。”
“是,娘娘。”
众宫娥们得了吩咐,纷纷捧着糖果、金钱往彩舆里洒,几乎将安禄山埋在里面,激起少女们的欢笑声,殿中气氛愈发欢闹……
薛白觉得这种扮丑引发笑料的行为没多大意思,可目光看去,李隆基正十分开说是为安禄山百病全消而洗儿,其实胡儿只不过是一个玩物。这位风流天子此时畅意的笑,也许笑的是再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一切都如他所愿了,李亨被囚,李林甫衰老,安禄山肥病,王忠嗣解权……在权力顶峰之上,已没有人能靠近他。
他要当神仙,就这般年年欢笑,岁岁今朝。
洗儿宴闹到了中午,终于是换了别的歌舞,殿中仙乐齐作,君臣开怀畅饮。
薛白坐那吃着御厨们研制的新菜,忽想到了王忠嗣,对比起来,那沉郁得如铁一般的臭脸着实是不好看,说话直来直去亦是不好听,更兼爱兵如子,威望过甚,怎么能不死?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杨钊目光落在宫娥们雪白的胸口上,心想宫中歌舞日复一日都是这些花样,无怪乎圣人喜欢看故事。
今日安禄山一场洗儿宴确是不要脸到没有对手了,不可正面与之相争,正好缓上几日,待圣人忘了安禄山的有趣,便可献上文稿。
“圣人。”薛白忽然道:“看到宫中歌舞,我想起有一物要献于圣人。”
“哦?”李隆基笑道:“是何物啊?”
“是戏。”
“哈哈哈。”
李隆基酒到半醉,大笑不已。
“诸卿看看,薛白小子,也不看在谁人面前,竟要献戏?”
薛白当即就减轻了几分音量,道:“也不是戏,而是戏文。”
“唔,你倒是自知斤两,呈上来。”
《西厢记》的戏文被送到御前。
李隆基初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在看腻了歌舞,随意一观罢了。
但渐渐地,他坐直了身体,仔细端详起来。
偶尔还微微张口低声喃喃着,之后,他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