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姐弟二人是胡姬生的孩子,真正的杂胡,但这性情却颇对哥舒翰的味口,他哈哈大笑,自随着衙吏往外走去。
贾季邻迎上前,笑道:“哥舒将军,失礼了。”
“一场误会。”哥舒翰笑着揽过他,低声道:“把姐弟俩也放了吧?小事化无。”
“好,好。”
颜真卿却道:“只怕哥舒将军也不宜干涉长安县断案。”
“哈哈,颜少府真是秉公断案,有本事你就一直押着。”
哥舒翰说罢,径直扬长而去。
旁人都以为他是放下狠话,却少有人留意到他临走前,轻轻拍了拍颜真卿的背。
出了长安县衙,上马之际,哥舒翰留意到有个少年郎悠悠闲闲从北面走来,有点面熟,原来是昨日在酒肆喝酒吹牛的小崽子。
“小郎子,岁月匆匆,莫沉溺酒色,夸夸其谈。男儿当习文武、求功业,哈哈哈!”
笑声未了,他已经驱马走远了。
薛白驻目看着一人一马的背影,自嘲地笑笑,一路进了县衙,自去寻颜真卿。
“老师,听说你将哥舒翰拿了?”
“倒不如说是他来长安县坐了坐。”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臣想得很简单,右相与王将军的过节,臣夹在中间难做,想着倒不如去嫖宿一晚,天明就来觐见。没想到那小娘子不是妓子,闹出了事,请陛下治罪。”
哥舒翰说的确实是真话,他根本就不在意事情闹得大或小,无非是表明一个不牵扯这些朝争的态度,在外只管打仗,回长安了就只管依着性子来。
倘若圣人真的想杀王忠嗣,他豁出前程也愿意为王忠嗣求情。但眼下这情形,彼此走得太近了反而不好,倒不如疏远些。
李隆基听着他的解释,目光落处,只见这個胡将的脸上既有老实坦诚的态度,又不刻意掩饰眼神里的狡黠之感。
这种小小的狡黠是西域胡人常有的特点,不掩饰反而显得更真诚。
“起来吧。”李隆基不以为意地抬手,“你也不是初次犯这种毛病了。”
“谢圣人。”
哥舒翰家境优渥,父亲是安西副都护哥舒道远,母亲是于阗国公主。自小就喜好赌博酗酒,性格豪迈疏阔,恣意不羁。他四十岁时父亲去世,遂奋发图强,到河西从军,
作战勇猛,一路升迁。
他希望自己所剩的人生过得好,因此不像王忠嗣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若圣人让他攻石堡城,他不会顾忌要死几万人也一定会攻下来。等打完了仗,他便纵情声色,
不加节制。
能打仗、图进取、有私欲、真性情,且点,李隆基很容易就能够看出来,对这个大将十分喜爱。
“把朕的地图拿来。”
“遵旨。”
李隆基说的是“朕的地图”,言语中的豪气,其实说的是“朕的疆土”。
手指在石堡城附近指点着,他开始考较哥舒翰的军略。
他要巩固石堡城,增兵青海湖,募兵至十万,反攻吐蕃,收复黄河九曲……让大唐的疆土不断扩张,更加成就他这圣明天子的功业。
之所以一定要任用安禄山在范阳、平卢,李隆基亦是有所考虑,西面作战之时,东北便该力求稳妥,而安禄山最了解胡俗。
王忠嗣就不能体会这种雄才大略,牢骚很多,石堡城难打、蓦兵不宜、安禄山有异心。而今日一见哥舒翰,李隆基当即已决定换一个更好用的陇右主帅。
大唐的名将多得是。
是日,哥舒翰入宫时还只是陇右节度副使,走出宫门之时,已是陇右节度使,兼西平郡太守,朝衔鸿胪卿元载走过坊门,忽然回过头看向坊门边灯笼上写的“延寿坊”三个字,微微笑了笑,才赶向王宅。
王忠嗣正在前院踱步,眉宇间忧思忡忡。
“丈人是想见见哥舒翰?”元载上前问道:“但不知为何?”
“若他将代替陇右节度使,岂有不当面交接的?”
“那也该由圣人安排。”元载道:“丈人岂有私下相见之理?”
王忠刷自有更在意之事,与元载这种只关心性命前程之人无甚好说的,自顾自思忖着陇右形势对整个大唐社稷的影响,脸色愈发凝重。
他在陇右多年,认为在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制度日渐崩坏的情况下,过度开疆,与兵锋正盛的吐蕃正面相搏,实非上策,这也是他回京述职想劝谏圣人的。
翁婿二人便这般无言地站在院中,一个想着“劝谏”,一个想着“延寿”,直到天色渐暗。
宵禁之前,管崇嗣终于回来了。
“将军,我并未见到哥舒,他没有回永宁坊宅院。”
“还在宫中?”
“不知,想必他在避着将军。”管崇嗣摇了摇头,之后却又看了元载一眼。
王忠嗣遂独自转回书房。
管崇嗣快步跟上,小声禀道:“但哥舒将军让人传话,‘请将军放心,总好过把陇右交在旁人手里’。”
王忠嗣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暮光中的西北浮云,似看到了陇右的山川,无奈地点点头。
开明坊,曹家小宅院。
哥舒翰翻身下马,伸手一推,发现院门是虚掩的,径直便进去。
在井边提水的曹不正回过头,讶道:“哥舒将军?你真来了?!”
听得他这话,哥舒翰马上看向大堂,见里面已经亮起了烛火,随手把马鞭往曹不正身上一丢,道:“有人找我?”
本以为是右相府的人在堂中相候,但进堂一看,竟是一个眼熟的少年郎与一个四旬落魄中年正站在那。
“你们?”
“哥舒将军,有礼了。在下薛白,这位是高适,都是准备参加七载春闱的举子,想要向将军投行卷。恰好我老师任长安县尉,故而找到此处。”
“高适见过哥舒将军。”
哥舒翰愣了片刻,很快哈哈大笑起来,转头看曹不遮正警惕地站在一角,当即吩咐道:“去,端酒来,招呼这两位朋友。”
仿佛这里是他的家,曹不遮是他的外室妇一般。
“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也不必投行卷了,朝廷一年只几个进士。”哥舒翰道:“我保举你们到陇右幕下任职便是,坐,不必客气。”
薛白看向曹不遮转身出去时的背影,提醒道:“将军年纪不小了,酒色之事上,当有所节制才是。”
“这你就说反了。”哥舒翰道:“反正年纪大了,还有何好节制的?”
说罢,他想起白日在长寿坊还劝薛白进取,结果到了晚上,薛白反倒劝他节制。
高适都还没来得及表态是否愿意到陇右幕下,话题已被两人这般迅速地带了过去。
“将军潇洒,可否看看我们的行卷?”
“来!”
哥舒翰也不推却,接过两个卷轴,借着昏暗的烛火看了看。他虽是胡人,也是大唐官宦子弟,颇通文学,看得出诗的好坏。
薛白的行卷字数有些敷衍,只有一首五言绝句,名为《哥舒歌》,但细看之下,他竟挺喜欢这诗。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卷好这行卷,哥舒翰毫不客气地收下,往怀里摸了摸,发现没带什么值钱之物。又见曹不遮没过来侍酒,干脆起身,亲自给薛白倒了碗酒。
“你既然不愿到我幕下,我也帮不到你忙,请你一碗酒,谢你为我写诗。”
薛白道:“将军帮得了我忙,助右相与王将军握手言和,如何?”
“哦?”
此事正是哥舒翰心中所愿,此时才不再轻视薛白,脸色认真起来,而此前他不过是在逗这少年郎玩罢了。
薛白道:“有舍才有得,再罢了王将军朔方节度使之职,只保一个河东,也就不那么碍眼了。”
“将军总是不肯明哲保身,李光弼劝了他许多次,就是不听。”哥舒翰叹息了一声,举起一碗酒鲸吸牛饮,一口而尽。
薛白与他刚刚相识,表明了彼此立场相同就足够了,不必说太多。
哥舒翰则缓缓展开高适的行卷,同时道:“我早已读过高三十五的诗篇,最喜欢那首《燕歌行》。”
高适有些意外,道:“惭愧,我不曾为国事尽力,只有这些抱怨之词。”
“不要丧气,我也是到了四十岁之后才有成就,不晚。”
话是这般说,两人家世却有不同。
哥舒翰低头看去,卷首是一篇五言律诗,题为《望陇》。
“陇头远行客,陇上分流水。流水无尽期,行人未云已。浅才通一命,孤剑适千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已。”
看了这一首诗,哥舒翰目光闪动,末了,干脆问道:“高三十五,你可愿到我幕下做事?我已任陇右节度使,可上表为你请封朝衔。”
高适有些意动,转头一瞥,只见薛白正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小口酒,没有看向他,显然是不打算插嘴,任由他自己考虑。
若只要到边镇幕下做事,薛白大可不必这般费心。
高适遂起身执了一礼,道:“可否冒昧请哥舒将军在科场上出手相助?提携之恩,我必铭记。”
薛白点了点头,放下酒碗道:“若高兄中了进士,还是可以到哥舒将军幕下做事。”
“好。”
哥舒翰竟不推托,收好高适的行卷,道:“此事我会找机会与右相明言。”
数日后,李林甫也收到的高适的行卷。
展开一看,行卷上是一首排律长诗,题为《留上李右相》,其中颇有些赞誉之句。
前十六句谀颂李林甫的功绩,如“风俗登淳古,君臣挹大庭。深沈谋九德,密勿契千龄”,后十六句描述自身的穷困处境。
“薛白变了,圆滑世故了啊。”李林甫抚着卷轴上的诗作感慨道。
苍璧见主家心情不错,凑趣问道:“阿郎,既是高适的诗,如何是说薛白变了?”
“你当薛白只是在帮高适?这是助人亦助己,先是借哥舒翰之口,表明想让王忠嗣与本相冰释前嫌;之后又借高适之行卷,递上奉呈之词,皆是示弱。马上要春闱了,他一心功名,不愿在此事上与本相有所冲突。”
苍璧有些发愣,很难相信“助人亦助己”这种话会出自阿郎之口,反应过来之后道:“这竖子,倒不如亲自到阿郎面前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