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似乎笑了一下,道:“崔翘老了,无所忌惮了,已向朕自请调为东都留守,付出了代价。你呢?你明知要犯忌讳,还敢答带灵’字的题,你打算如何?告诉朕,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薛白目光迅速一扫,只见李隆基身后站着的高力士表情与平时别环。
“回圣人,我不是薛灵的儿子。我之所以认他,是因为科场需要身世,官场需要家世,我当时想的是,不能本末倒置了。”
一句话,李隆基听得面泛怒色,狠狠瞪薛白一眼,拂然转身在御榻上坐下。
事实上,若回想上元夜,李隆基问薛白是否确定薛灵是他阿爷,薛白答的是“我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印象”,对炒菜有印象。
此事不必提,因为两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关键在于,李隆基当时高兴点一个佳话就随手点了,如今却凭什么为了薛白说一句“当时弄错了”?
炒菜、骨牌、故事、诗词、戏曲……薛白一年以来拼命献宝,却还未必有这个资格让圣人开口。
“你真该杀!”李隆基骂道。
薛白犹豫了良久,缓缓道:“我罪该万死,我利欲熏心,为了当官不择手段,为了摆脱官奴之身,认薛灵为父,如今遭到反噬,我活该。我知道错了,只想把所有真话告诉圣人。
“说。”
“我在宗圣宫偷见了唐昌公主……学没有人留意到,李隆基在这一瞬间有个惊讶的停滞,眼睛稍眯了一下,看向高力士。
薛白则抬着头,目光看着李隆基,很真诚地道:“因为很多人说我是薛绣之子,庆王李琮便安排唐昌公主与我见面。”
这次,高力士终于瞪大了眼,没想到薛白这样就把李琮卖了。
“唐昌公主说,薛锈为了助力废太子,蓄养了一批义子,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没有父母,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薛锈对我有恩,所以我当时报名字便自报‘平昭’,愿为他平冤昭雪。但后来我失了记忆,如今只记得圣人的恩惠,认为薛锈蓄养义子不对……
“在宗圣宫,我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但认为这身世太危险了于是继续冒认为薛灵之子。直到科场上出了忌讳,当薛灵之子没有好处了,我就想,我努力了这么久,一定得中榜。大不了就是死,这些人想拦我,最坏就是拖着他们一起死,我无亲无故,而他们是世家大族,我赚了……
“对了,右相、东宫,许多次说这个案子、那个案子是我犯下的,也正是因为我这个身份,只要把政敌与我牵连在一起,揭破我的身份,害人就事半功倍,我一直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让他们得逞。我犯了欺君之罪……
“直到现在,我还在犯欺君大罪。我还有一小半的心思,寄望于圣人能看在我说实话的份上饶了我,因为我这一年来就是故意讨好圣人,期望这一天到来时能让圣人心软,那些诗歌戏曲就是为此准备的,真是欺君……
薛白尽可能地说真话,除了遮掩掉一些致命的罪责,比如收养陇右死士。
还是那个道理,有时候,掌握权力的人才敢说真话,如今,能让圣人开心就能带来权力。薛白是官奴的时候,如果敢说真话,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要成为薛灵之子作为过渡。
他尽了一切的努力,反而就是为了能够把这一切真相,摊开在李隆基面前。
在这个《西厢记》排演到最后阶段,马上要开始比试的时候,这是最好的时机,李隆基兴致最高。
科场之上有人害他,逼得他承认,这不是坏事。相比起来无缘无故地主动坦白,反而会显得他太过处心积虑,需要有一些被动、无奈,显得他更像一个无助的少年,显得他更弱势。
但,李隆基还是发怒了。
“竖子该死!”
薛白道:“我罪该万死……
不待他说完,李隆基已抬手叱道:“押下去。”
薛白当即被摁住。
他知道自己在赌命,颜真卿说得不错,他比薛灵还要弄险。
但他认为自己赌对了,他猜想李隆基近来已经知道了真相,今日就在考验他说不说真话。
张咱的动机是什么?
若不去想得太深,那就是自保,当薛白走进圣人视线,张咱就意识到曾经收养过薛白很危险,虽然彼此没有任何交情,他只是受人之托,出一笔钱而已。
但这个驸马非常会自保,于是利用郑虔一事,试探圣人对三庶人案的反应,以考虑是否对圣人全盘托出,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或许是出了什么变故,张咱知道瞒不住便坦白了。
那么,这次科场一事,甚至有可能就是李隆基默许的。
李隆基当然可以直接杀了薛白,但可能也想看看这个献上各种宝物、一心求状元的少年到底安着什么心,于是放任臣子试探。
如此,崔翘明目张胆的行为才有可能说得通……
这些都只是猜想,薛白不确定。
他只能确定一点——反正早晚都瞒不住,不如一次揭个彻底。
万一对了,他就是对当今天子掏心掏肺的忠臣、孤臣。
第177章 实言
皇城,礼部有两个衙署,礼部南院作为贡院使用,礼部衙署则处于尚书省内,在刑部的斜对面。
薛白曾去过刑部一次,对这一带不算陌生,这日他被带进尚书省,却是被带到了礼部衙署。
“春闱出了疏忽,现将状元郎带来核实,便安置在礼部。”
“崔尚书已有安排,这边来。”
见此情形,薛白不由皱眉,意识到这有可能是要先剥了他的功名。相比而言,他宁可去坐刑部大狱。
礼部衙门很大,穿过幽长的甬道,他被带进一间只有气窗的班房。
“等着。”
这一等就是许久,待到天色开始变暗,班房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薛白坐在那倚着墙已睡着了,睁开眼睛看去,见到的是一身紫袍的崔翘,他遂站起身来,很周全地见礼道。
“学生见过座主崔公,今科得中,还未及拜会崔公,失礼了。”
“不必急着称座主。”崔翘摇了摇手,道:“我老眼昏花,误点了你为状元。今日招你来,便是核对此事。”
“是。”
薛白不急,猜想自己应该有很多时间掰扯。
崔翘作为礼部尚书,风仪气度极好,徐徐在桌案后坐了,待小吏把几份苍轴法好、铺开,方才挥退小吏,开口说起来。
“你看看,这可是你的家状?
“是。”
“既如此,你父名讳为‘灵’,与今科诗题犯讳,为何不避讳啊?”崔翘道:“本官一时失察,犯了大错啊。”
薛白道:“我孤儿出身,失了记忆。被薛灵故意错认,实则并非其子,不必避讳。
“那这家状便是错的了。”崔翘道:“参考春闱的是薛灵之子薛白,而非孤状元确是老夫点错了。写封供状,你我一同请罪罢了。”
他不愿牵扯太深,让薛白承认了是“薛锈之子”便算是完成交代。
薛白竟还想要保这状元,问道:“不知,此事是否有先例?”
“先例?
“是,考生的家状错了而考生中榜,可有先例?”
“自然没有。
“那么,崔公要取消我的状元头衔,不知是出自哪一条唐律?”
薛白这是狡辩之言,崔翘皱了皱眉,不与之争论,反问道:“你既非薛何人之子?
“孤儿,且是失了记忆的孤儿。”薛白强调道。
这种顽强而不知死活的态度让崔翘有些感慨。
“竖子,非要求这状元吗?”崔翘叹息,看了一眼房门,道:“你是逆臣薛锈之子,逆罪发落贱籍的官奴,冒充良家子参加科考,此罪名确是犯了唐律的。”
他似乎想点到为止,并不愿将事情闹得太大。
“老夫垂垂老朽,致仕之前推心置腹与你这年轻人说几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好处一人占不尽。你诸技傍身,声名鹊起,得圣人厚爱,贵妃相亲,往来皆贵胄。
如此名利,须有多少福份方可消受?你犹不足,盼以束发之年金榜题名,摘行怪乎长安城许多人恨你,竖子如何不可恨?”
说到这里,崔翘拍了拍膝盖,话锋一转,说及另一桩事。
“再谈竹纸,老夫清河崔氏长房,家父更是一代文章大家,族中确有些纸坊、书铺,故亲友当中恨你者亦多。但老夫真不喜竹纸?错了。家父所著文章无数,若纸价低廉,可使其学广传,我求之不得。然凡事过犹不及,你等行事,过于激进了,今日种种,咎由白取。从老夫私心而言,不愿你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故劝你,当舍则舍。”
薛白道:“我明白了,崔公之意,我该让步。我一个逆罪贱籍官奴,得到的已经够格。”
多了,不该贪心不足。状元我该让出来,,在看到诗题时就应该知趣弃考,表示我服气你们的手段了;竹纸我也该让出来,由你们来把握该刊什么样的书籍,定什么样的价崔翘摇了摇头,认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意思是旁人要弄死你薛白,老夫却是提醒你明哲保身。
薛白道:“我若早一点弃考,只是耽误了科举仕途;若现在服软,则只是丢了名望前途;若还不识趣,那就追究我的身世,让我没命,是吗?”
崔翘道:“你出身逆罪贱籍,伪造身世举进士,老夫数次提醒,你犹执迷不悟,错的难道是老夫吗?”
所谓‘逆罪贱籍’本身就是错的。
薛白说过这句话,沉默片刻,觉得与这主持礼部的老头争辩没有意义,道:“因为我不是薛锈之子,是他蓄养的义子之一。
崔翘有些许出乎意料,仔细观察了薛白一眼。
薛白的反应很平静,缓缓道:“崔公被怂恿了,一定有不少人言之凿凿我是薛锈之子,这传闻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它确实错了,外室子与义子,区别很大。
“是吗?
“太子与右相以这个借口攻讦过我许多次,他们都没成功,因为我身后站着的是贵妃。此番右相尚且不敢出手,崔公莫被人当刀使了。”
薛白这话,暗藏着一些威胁之意,却没挑明,态度愈发谦和,接着道:“还请崔公暂时静观其变,如何?
静观其变就是留着这个状元头衔。
崔翘目露沉思。
在他看来,薛白为了这状元伪造身世、犯忌讳、反悔身世,已有取死之道,即使圣人宽仁不杀薛白,但也不太可能再庇护。
不过,他确实不必抢着出手得罪杨贵妃,可等完全明确了圣人心意。
“好自为之吧。
薛白送走了崔翘,知自己的状元头衔又保住了几天。
但他在保的其实不止是状元,而是旁人眼里他的实力。若今日真让崔翘罢黜了他背叛。
的状元,很多人马上就会意识到他的圣眷没了,敌人会更放肆地咬过来,一些朋友也会而整件事的本质也在这场谈话中渐渐显露,同时,这也是薛白重生以来始终面临的一个问题。
——逆罪贱籍还能如何在大唐生存、进取?
大唐的天宝盛世,依旧存在着的奴婢制度,与平民、寒门子弟上进无门的人才选拔制度一样,这从来不是薛白一个人遇到的问题。
不是他运气差,总是遇到这些困难,而是千千万万、无数奴婢已经被折磨致死或者子子孙孙无法解脱了,是他运气太好,身为逆罪贱籍却能逃过命运,与寒门举子一起参加科举;不是他运气差,中了状元还要被千般刁难,而是他运气太好,从无数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人们当中挣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