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元先生就是与李华齐名的萧颖士,也是颜真卿的天才好友之一,薛白曾见过一次。
萧颖士十九岁中进士,起家秘书省正字,迁集贤校理,如今已迁任从六品上的秘书郎,正是薛白的官长。
刘太真长相俊美,看起来有些腼腆,话却多,一边引着薛白向内走,一边介绍。
“隋朝时秘书省便在此处,原有八万余卷图书,大唐接管时因战火已损毁了许多。高祖武德五年,令狐德菜任秘书丞,购募并增加人手抄写书卷;之后,魏文贞公任秘书监,勘定古籍……
“秘书省一度改称‘兰台’,秘书监称‘兰台太史’,秘书少监称‘兰台侍郎’,秘书丞称“兰台大夫’。以往,著作局和太史局附设于秘书省,掌修国史、天文历法,十分权重。
“但到了开元元年,仅剩下掌管图书一职,成了清水衙门,清而不贵。一度甚至连官廊也被御史台占去,秘书省几乎名存实说到这里,刘太真看了薛白一眼,似想看看这位校书郎是否只想借校书郎作为升迁的踏板。
薛白脸色没有变化,依旧是从容文雅的态度。
刘太真遂笑了笑,道:“不过,到了开元五年,圣人下令修书,命二十余宿学名儒修撰《群书四部录》《古今书录》等巨刊,秘书省可谓起死回生。之后,贺监担任秘书监,使此间再次兴盛!
说罢,他带着薛白穿过了一道院门,抬手一指。
前方是一个极开阔的官院,有许多人正在忙碌着,造纸、制笔、裁纸、缝书,一派热闹景象,院内弥漫的是一股竹纸与墨水混合的味道。
“熟纸匠、装潢匠各十人、笔匠六人,二十名工匠。”
刘太真如此与薛白介绍了一句,拍了拍手,朗声道:“诸君,猜猜这位是谁?”
“状元郎来了!”
一名正在制作毛笔的老工匠转头一看,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咧嘴大笑道:“造竹纸的状元郎来了!”
十名熟纸匠们当即放下手里的器物,欢呼起来。
“哈哈哈,薛郎最该来的就是我们这!快看我们造的这竹纸!”
“老汉我与你们说,薛郎造的竹纸,那竹子窜得可快了,取之不尽的哈哈哈。”
忽然见到这情景,薛白是有些诧异的,甚至不知如何应付这些人的热情。
他入仕以前,认为大唐朝堂一直就是在勾心斗角。
却没想到,入仕的第一日,首先见到的这些连官身都没有的工匠其实是在勤勤恳恳地做事的。
不仅是勤勤恳恳,从他们脸上洋溢的真挚笑容便可以看出来,他们是真心希望纸价能更低廉,希望天下有更多的书籍。
穿过工匠所处的院子,刘太真带着薛白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看眼前是一个大堂,比一旁的厅堂都要大得多。
薛白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的恐有上百张书案,每张书案后都有人坐着,正在抄书。
“亭长六人,掌固八人,楷书手八十人!”刘太真每次见这景象都觉自豪,喃喃道:“此为大唐秘书省,抄书堂。”
这一句话之后,他闭口不言。
风吹过树梢,周围安静下来,薛白听到的是“沙沙沙”的抄书声。
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应该是很轻的,但八十楷书手同时写字,还是汇聚成了文华传承的声音。
“沙沙沙……
薛白忽然有些庆幸,在步入仕途之后第一个听到的声音是这“仲适,你带薛郎到何处去?
离开抄书堂,往官廊那边走了一段路,前方,忽有一名紫袍老者在檐下唤了刘太真。
刘太真连忙上前执礼道:“回陈监,正要带薛郎去见老师。”
刘太真略略犹豫,只好执礼退下。
工女市辟即云儿名卯。
“老夫与薛郎是忘年交,来为他引路罢了,你自去吧。”
而此时,站在那的紫袍老者,正是当朝左相,颍川郡公,崇玄馆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秘书少监、秘书省图书使——陈希烈。
薛白也不诧异。
他已打听过了,如今的秘书监是唐高宗之孙、许王李素节之子李璀,李瓘这种宗室勋贵也就是虚领,拿个俸禄;陈希烈这个秘书少监才是管书籍的,算是这位左相少数权柄之一。
“见过左相。
“来,初次到秘书省,老夫带你看看。”
陈希烈抚须而笑,引着薛白往里走去,道:“秘书省清而不贵,只管书籍,却有许多进士趋之若鹜,你可知为何啊?”
“书籍乃造福万世之重事。”
“你啊,可知这秘书省出过多少名臣?”陈希烈道:“令狐德菜、魏征、虞世南、颜师古、马怀素、贺知章……还有,张九龄便与你一样,以校书郎为起家官,官至宰执。”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薛白的背,道:“此处一度沉沦,甚至为御史台所欺,老夫以左相领衔秘书省,便是为了重振兰台声望!你既入此门,务必奋发,往后为秘书省再添一名臣。”
“盼能不负左相厚望。”薛白随口应道。
都是权场上打滚的,很默契地没有提此前的龃龉,气氛融洽。
走进官廊中堂,秘书省的官员们已有一部分被陈希烈招来,为薛白引见。
“秘书丞,蒋公将明,字公亮。
蒋将明年逾六旬,是个大方脸,额头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十分亲切,气质完全是个老学究,相处起来当没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秘书郎有四人,其中,萧颖士是薛白的熟人了。
之后引见的是个五旬年岁的矮小官员。
“秘书郎,晁衡,东瀛人,原名叫……阿倍仲麻吕,因慕大唐之风,不肯离去,哈哈哈。”
“薛郎大名,我久仰了。”晁衡非常热情,他官职虽高,与薛白见礼时脸上堆满了笑意,“摩诘先生也是我的好友,我常听他说起你的故事。”
薛白反应却很平淡,礼貌地应了。
他知道晁衡不是坏人,偏是对东瀛人喜欢不起来。
之后便是下发布料,以及一些琐事了,陈希烈一点也没有架子,这些都是亲自安排的。
薛白是九品官,衣料是青色的,做汗衫和裤子的则是白色布料,以及一双官靴、一根发簪、一个幌头、一块木简笏板。
“你可要知道,并非每个官员都有赐下衣料的,这是圣人对你的恩宠。”陈希烈又交代道。
薛白受领了,转向宫城方向,道:“臣谢陛下隆恩。”
陈希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看,一个官员要凑齐四季时服,需绢布十匹,如今一匹绢作价四百八十钱,光衣料就要五千钱了,整整五贯不止,再加上旁的行头,若无圣人恩典,一个贫寒举子如何能置办啊?
“左相所言甚是。”
“故而说,得有善心的名门大族帮扶寒门,你却带着他们闹事,岂不让人心寒?
薛白明白了,陈希烈别的手段没有,就打算这么“春风化雨”
地感化他,反正这位左相有的是闲工夫。
“敢问左相,我的俸禄有多少?”
“老夫届时会带你去领,若没记错,校书郎一月的禄米换算钱币,依今载的粮价……该是一千八百九十七钱,你只有这一个官职?
“是,只有这一个官职。”
俸禄连两贯钱都不到,而仅为拿到这个官职就要花费数百贯,可见这大唐官场求一官职之难了。
旁人不像薛白能发明炒菜与竹纸,也不知是靠什么活的。
诸事交代妥当,陈希烈最后道:“待到下个月,你便来正式视事即可。
“下个月?
“若忙,待到下一个旬日再来即可。
“左相放心。”薛白道:“我不忙,明日便可来视事。”
“急甚?官服都未裁好。”
薛白道:“为国出力,岂好因衣衫未妥便要耽误?”
陈希烈一时语塞,只好抚须道:“少年热忱,是好事,若是能先把家事处置妥当了,那便更好了啊。”
不到哺时,秘书省的官员们就已经在侧堂会食了。
会食的菜肴非常丰盛,与中书省、吏部都是一个规格的,荤素都有,让人十分惊艳。这就是左相领衔秘书省带来的好处之吃完,官员们稍坐了一会儿,也就各自下衙还家了,看起来颇为清闲。
薛白本想多待一会与纸匠们交流,但得先去颜宅把衣料送过去,只好在第一天也早早下衙。
皇城中报时的鼓声响起,他抱着衣料走在太阳下,回望了一眼巍峨的衙署,心想,该给这种清闲秘书省带来一点点的改变
第191章 初奏
天色微朦,天宝年间常年无朝会,清晨的鸟鸣与微风使一切都显得悠闲美好。
陈希烈已在庭院中打了一套五禽戏,待出了微微的细汗,他坐在堂上,任由婢子们梳头并按揉额头的穴位,明目祛风、防止头痛、耳鸣。
正是因如此长年悉心保养,他虽年过五旬,却不见有太多白发。
“相公今日到哪个衙门坐堂?”妻子卫氏问道,准备安排马夫了。
陈希烈闭着眼想了想,叹息道:“去秘书省吧。”
“这倒是奇了,往常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这两日怎连日去?”
“来了一位弼马温,老夫得看牢了,莫再闹出事端来。”
“弼马温是何物?
“阿翁,我知道!”在堂中玩耍的小孙子高声喊道:“孙悟空不当弼马温,要当齐天大圣,大闹天宫!
陈希烈笑骂道:“小顽童,偷看老夫的书?”
“才没有,孙儿听阿姐说的故事,阿姐还说要嫁给状元郎。”
“去去,拴不住的猴,没甚好嫁的。
陈希烈打发了孙子,不紧不慢地拾掇好,起身上衙,卫氏追在后面唏嘘道:“哎呀,往日岂有这般忙碌?相公莫太过辛劳了。”
到了秘书省时刚刚辰时,杂役、工匠、楷书手们卯时已至,正在有条7事。绕到后面的官廊,官员们还在陆陆续续地过来。
果树,开着花还未结果,萧颖士坐在树下,一边煮茶一边闭目思忖着文章。
“陈监。”官员们纷纷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