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上,晁衡与几个遣唐使又在拼命地抄书,蒋将明则姗姗来迟,后庭有十余棵果树。
“不必多礼。”陈希烈笑道,“拿卷书来看,待薛白到了再唤老夫。”
“回陈监,薛校书已到了,刚才正在缝书院。”
“这般早?”
陈希烈好奇薛白跑到那种下吏待的地方做什么,于是亲自过去。
到了缝书院一看,只见薛白正在与几个工匠、楷书手说话,其中一个楷书手奋的样子,正滔滔不绝。
“若是照状元郎所说的做,该多给一些月俸吧?”
“尹十二叔这是实在话。”薛白道:“我首先就得将这要求与陈监提。”
隔得远远地,陈希烈一听便停下了脚步,让随从去将薛白招过来。
“状元郎来得早啊,你这年纪,对成家之事也该有这份热忱。”
“劳陈监挂怀,已经在安排了。”薛白道。
“是吗?”陈希烈颇为讶异,抚须笑道:“可得能配得上你这等一时俊杰,万不教老夫失望啊。”
“配得上,其实是我高攀了。”
“好好好,年轻人就该多听老人相劝。”陈希烈叹道,“你啊,入了秘书省,该消停些时日。风声一过,许多事便过去了,所谓‘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来,老夫为你带路。”
这“带路”二字,既是带了薛白正式视事的路,也是他打算带带薛白在官场上的路。
薛白也很识趣,此时没有提出给工匠、楷书手加月俸之事。
今日直接去到了书阁。
书阁位于整个秘书省的正中央,就在中庭大堂的后面,隔着一片果林。
“此间便为秘书省书阁,分‘经史子集’四部,十二间藏书房,每间有十六排架子,如今已有八万一千七百八十九卷书籍。”
薛白听着陈希烈的侃侃而谈,目光看去,只见正门贴着一张孔夫子的画像,当即有小吏上前,对着孔夫子行了一礼,缓缓打开了书架的大门。
有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浮动,同时,书香味扑面而来。
一个个卷装书籍正安静地躺在架子上,不发一言,却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漫长时光里的先人智慧。
陈希烈不急着进去,等灰尘稍散一散,站在那又开始自述功绩了。
“今老夫以左相之尊领衔秘书省,使兰台重振声望。但你可知在老夫之前秘书省起死回生?”
“贺监?
“更早之前呢?
“不知。”
陈希烈抬手,指了指西边的院子,道:“那边是学士院。开元五年,图书使马怀素上书,整编书籍目录,使国子博士韦知章、王惬、殷践猷、韦述、余钦、毋等名儒二十余人校检。
这些名儒里面,薛白只认识韦述。
陈希烈道:“马怀素领衔编目,草编成二百卷《群书四部录》,可惜,未及完成,马怀素便病卒了。后由元行冲接手完成,可惜目录与书籍已并不相符,毋曾言‘常有遗恨,窃思追雪’。”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西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几个名儒在编书,他不由问道:“陈监为何不继续此事?”
陈希烈淡淡摆了摆手,不欲回答少年人这种天真的问题,背过双手,带着薛白走进书库。
“凡四部之书,必立三本,正本、副本、贮本。正本供圣人御览;副本用于赏赐供诸司及官员借阅;贮本不必多言,即存本……”
大概介绍了一遍,陈希烈随手拿了两卷书籍,递在薛白手里,两卷都是《黄庭经》。
“你看,哪个是正本,哪个是副本?”
薛白一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道:“正本、副本都是以紫木为轴,正本书缝盖有小印,副本夹有书签?贮本以白木为轴?”
“不错。”陈希烈抚须不已,抬头看向架子,此时才发现副本缺了不少了。
薛白也留意到了,问道:“校书郎要做的可是抄写这些缺本?”
“不必,自有楷书手抄写。
“那敢问我该做何事?”
陈希烈打了个哈欠,好一会才喃喃道:“找科斗吧。”
此时两人已逛了两刻,回到了西院的学士堂,陈希烈指了指薛白手上的两卷《黄庭经》,道:“你校阅此经即可。
“不知何时需要完成?
“何时?”陈希烈似乎困了,也少答话,只随口道:“不急,不急。
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哈欠,转回自己的官廊去歇息了。
薛白在书案后坐下,将两卷《黄庭经》摊开,扫了一眼,不由惊讶。倒不是因为内容,内容无非是修身养性,而是因这两卷经书上的字迹实在太过了得。
刘太真正捧着一卷书在看,其实偷偷观察着薛白的反应,此时便笑了一笑。
原来这《黄庭经》的正本是褚遂良仿的王羲之的小楷。
再看副本,虽是秘书省的楷书手抄的,却有几个字是二十年前的校书郎颜真卿划掉重写的,这就是“找科斗”,也就是找到错别字校正。
“为何这副本还未赐出去?
“因为还有集贤院,秘书省位于皇城,圣人阅书不便。遂于大明宫立集贤院,分担藏书之责。”
“原来如此。”
薛白还是把手里的两卷书籍对照着校对了一遍,而西院诸官员们或泡茶,或阅书,或作画,或下棋,或抄书,个个都好生自在。
陈希烈在秘书省的官廊中也备着一副软榻,睡了半个多时辰起来,精神愈足。
重新整理了衣冠,他招过小吏吩咐道:“今日便早些会食,老夫还得到政事堂批阅了奏章再回府。
“喏,这便安排会食。”
另有随从扶着陈希烈起来,道:“相公这两日还得盯着一个九品官,真是辛苦。”
“莫惹事便好啊,他既到了这清闲衙门,也该安生一段时日。”
想着今日会食之后秘书省也就散衙了,陈希烈一路到了中堂,只见薛白正在与一众官员们谈话。
蒋将明、萧颖士等人都是抚须沉思,反而是晁衡,一副很兴奋的模样,当然,他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这样。
陈希烈上前,朗笑道:“在聊何事啊?会食吧。”
“陈监,状元郎说,想给圣人上书,增加秘书省司职,重振兰台声望!”
“不急。
陈希烈还未反应过来,一封纸稿已递到了他的手里。
薛白站到他面前,道:“我有几个想法,陈监请看如何。一则,秘书省可在《群书四部录》的基础上,编纂一部集大成的类书,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天文、地理、医学、技艺之言,皆纂于一书;二则,秘书省的书籍副本与其供诸司及官人借阅,不如开放于国子监生徒及诸州举子,乃至天下好学之士,方物尽其用;三则,我曾向圣人献上‘活字印刷术’,旁处或许无用,秘书省却可有一套刊印模版,除刊印古籍之外,更可刊印圣人诏谕于下人,弘我大唐文章之盛……”
陈希烈虽还不怎么听得明白,却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件事每一件都不可以。
他涵养还是有的,心中虽否定,脸上犹泛着和蔼的笑意,道:“待老夫仔细看过,过几日再谈,先会食。”
薛白深谙这些门道,不肯给他推诿的机会,道:“我们已谈论了一会,皆认为可行,不如请陈监上书圣人如何?”
“不可啊。”陈希烈只好道:“三者皆非小事,先说这编书,二十余宿儒检校多年,尚且连书目都没能编好,编修一本大成的类书又得要有多少人?花费多少年光景?不可不可。
薛白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无知,应道:“既是大唐盛世,岂有做不成的?若是学者不足,可广征天下学者。我们方才皆认为,国子监祭酒、集贤殿大学士韦公可担主持此事之重任。”
陈希烈摇头不已,根本就不听这些,继续道:“至于开放秘书省供普通学子取阅书籍更不可能,到时损坏了秘府藏书又如何?不可取,断不可取。”
“只拿出副本即可,同时多招募吏员管理,左相欲重振兰台声望,岂不该有更多学者、官吏吗?既然这些东瀛学子可抄录图书,反而大唐学子不能借阅不成?否则,若百千年之后,此间书籍腐朽而无人问津,还需到东瀛去找他们抄录的书籍不成?”
“胡言了,胡言了,招募学者、官吏?何来如此多钱财供你挥霍?”
薛白道:“文章传世,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先人未有纸笔之前,口口相传,使传承不丢。今我等有笔墨纸砚,有印刷术,有这盛世底蕴,为何将八万卷图书束之高阁?
为何使饱学之士无一展所长之地?奈何挥霍钱财如泥沙也不肯拿出小小一部分来继往圣之绝学?
蒋将明、萧颖士等人本在沉思,此时终于有所动容,缓步而出,站在了薛白身旁,虽未语,却已表明了支持此事的态度。
陈希烈虽不了解那“活字印刷术”是何物,却知一定也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之物连连摇头,也不再各个反驳,开始敲打起薛白来。
“少年人做事难免好高骛远,你初入仕途,万不可沾染这夸夸其谈之风,该脚踏实地好好校书才是。”
薛白刚入仕,有的是闲工夫,遂打算春风化雨地感化这陈希烈,道:“我不才,以为这三桩事,皆可以文辞修饰大唐盛世,彰圣人千古之功业,左相还是上书圣人,一切听凭圣裁为妥。
“是呀!陈监。”
一个矮个老者窜上前,又是晁衡。
晁衡说话时上下点头,手舞足蹈,语气抑扬顿挫道:“若是圣人能答应,一场盛事啊这是!我等有幸参与到如此盛事当中,不枉此生!
“不可理喻。”陈希烈哼了一声,摆手道:“此事断不可能,莫再多提了,会食。”
众人当即失望,纷纷哀叹。
薛白只是笑笑,老老实实地会食。
陈希烈见这竖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觉得不安,会食之后再次将其私下招到庑房中叮嘱。
“莫要再惹祸上身了,可知你大闹礼部一事余波尚且未了,如何还敢搅动事非?
“左相何必如临大敌?不过是上书提些事关清水衙门的小建议。”
陈希烈因这轻描淡写的态度被噎了一下,气得差点甩了袖子,只觉涵养渐渐不够用了。
再瞥了薛白两眼,他愈觉焦虑,不得不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敢绕过本相,直接向圣人上书,可就犯官场大忌了。”
薛白平静地点了点头,正要答话。
陈希烈又道:“你若让国舅上书,他便是越权。”
堂堂左相之尊,却是连敲打警告都显得绵软无力。
“国舅插手秘书省之庶务是越权,然而国舅若领衔秘书省,再提此事,便不是越权一句话入耳,陈希烈眼皮一跳,纵使再有涵养也终于失态了,狠狠地威胁了一“你等当右相还能容忍此事不成?!”
薛白见他急了,不再逼迫,放缓了语速,道:“其实圣人若能批允,三者皆左相之政绩,到时兰台声望大振,天下学子视左相为恩师,更兼引导市井舆情,为天子之喉舌。这般功劳,左相若不肯要,如何拦得住旁人伸手来拿?”
“休得花言巧语。”陈希烈正色叱道:“老夫不是这等贪恋权柄之人。
他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青天白云,老目中却泛起沉思之色。
薛白语气诚恳,分析道:“此三者放在过往确是难实现,但随着廉价易得的竹纸出现,早晚会对书籍、学术产生影响,变化是必然的。左相是选择静观其变,等待旁人抢先一步,还是主动迎合圣意,展现身为臣子的忠心,身为宰执对天下士民的担当?
“你莫再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