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化应道:“河内郡那边曾有过几次,癣疥之疾,不过是数十、数百贼人趁灾打劫官府罢了。
薛白继续追问道:“为何叛乱?因赈灾不利?
“这……
刘化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执着,但反贼为何要造反他又如何能得知,尴尬地笑了笑,应道:“要老奴说,都是些狼子野心、狂妄悖逆的妖贼。”
那这些妖贼都是什么样的人?”
“该都是些被谶言所惑、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白问道:“什么谶言?
一直谈这话题让刘化有些心中怵怵。
抬眼一瞥,见薛白目光灼灼、是真对这些事感兴趣,他遂叹惜了一声,说起更详细的旧事来。
“老奴家乡一妖贼,算辈份还是老奴出五服的族人,妖贼刘定高,
被‘手执金刀起东方’的谶言迷了心窍。开元十三年,怀州连着旱着三年,刘定高聚众造反,我阿爷不肯响应他,他遂杀了我阿爷,抢了我的家财,攻打洛阳……跟他去的二百一十三人,被尽擒而斩,也就平息了。”
薛白问道:“这些人随着刘定高叛乱,是因信了谶言,还是因为旱灾活不下去了?”
“开元年间,岂至于活不下去?”刘化笑道:“像老奴卖了身,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话题自然而然也就移到刘化个人的际遇上来,他说起自己是如何沦落到洛阳、长安,如何学唱曲,如何净身当了宦官……
正聊着,谢阿蛮已换了一身衣裳过来。
“薛郎又躲在这里偷懒,贵妃到了,你快些随我去见。”
芙蓉池水清澈,让人恨不得跃入水中,求一个清凉。
戏台便搭在水面上,恰取名为“水榭歌台”。
台上,李龟年按笛吹奏,薛琼琼在弹古筝,董庭兰以筚伴奏……合成动人的曲声。
曲声飘进一座单独的梳妆楼,正坐在铜镜前妆扮的杨玉环不由开口唱起来。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谢阿蛮上楼时听得如此动人的歌声,不忍打断,立在门边恭候着。
还是杨玉环回过头来,问道:“来了?
“是,薛郎在楼下恭候。”
“让他上来……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啊,啊……
薛白登楼时,恰听到这歌声,虽只一个“啊”字,却也婉转起伏,酥软人心。
他停下脚步,可看到对面的铜镜里映出的杨玉环那绝世容颜。
“渡我素贞……嗯?来了。”
杨玉环回过头来,笑道:“我起来得晚了些,劳你久等了,快过来,看看我这妆扮如何?
她与谢阿蛮身上的戏服都是薛白所制,一白一青,全然不同于当世的鲜艳风格,素净了些,仙气飘飘,但在腰身处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杨玉环的线条。
不同于李腾空那纤细、脆弱之感,更有韵味。
衣裳前日还稍微改了一下,因此今日杨玉环特意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美吗?
“头饰如何?
头饰也是薛白设计的,参考的是婺剧里的造型,如花蕊形状的花钿也是此前少见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
“问你话,头饰如何?不好吗?
薛白正在想,沉吟道:“鬓角还可以稍作调整。”
他抬起手,想给杨玉环拨弄一下鬓角,很快便意识到不妥,停了下来。
彼此虽是义姐弟,这动作确实太过逾矩了。
“咳咳。”
薛白停下动作有几息工夫之后,谢阿蛮连忙上前,站在他面前,屏息,让他调整她的鬓角。
“有水吗?
遂有宫娥递上一水杯,薛白手指沾了些水,将谢阿蛮鬓边的头发稍稍打了点卷。
杨玉环一看,不由眼前一亮,惊喜道:“这样好看,有青蛇的妩媚感。”
谢阿蛮正觉脸上湿湿的,恼他将她的妆面弄花了,听得这样的称赞,又是好奇又是喜滋滋。
添了这一点细节,她们对着铜镜看了,愈发满意。
“没白收这个义弟,真是有两下子。”杨玉环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末了打量薛白一眼,“是个懂美人的。
她自称一声“美人”都算是太过谦虚了。
之后无非是排演,薛白领着三份俸禄,却每次都躲在帷幕后悄悄打盹,旁人只当他在沉思。
这日却被杨玉环逮到了。
“好你个薛白,我唱得不好吗?你看得睡着了。”
“回贵妃……
“叫阿姐’,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玉环心情好,抬手虚指了他一下,颇显亲昵。
“我在想,芙蓉池水景如画,若添一折白蛇与青蛇赤足戏水的情薛白话音未了,杨玉环掩着笑意,两步上前,裙下绣鞋一抬,轻轻踩了他一脚,教训了一句。
“谁与你胡闹?尽想些有的没的,讨打。”
说罢,趁一群宫娥还没来得及跟上戏台,她自转身走了。谢阿蛮则不甘示弱地瞪了薛白一眼,表示不会戏水给他看。
“贵妃赐下点心果子,再用心排两遍,马上可是七夕御前献演了。
说到果子,今年的荔枝也到了。
“咚、咚!”
鼓声忽然响起。
驻守在骊山西面的一名执戟郎站上一块大石,向西面望去。
他名叫刘展,身材高大,面带威仪,若非看他官阶,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是中郎将。
此时极目所见,能看到华清宫外权贵别业相连,与渭水畔的昭应城对应……官道上尘烟滚滚,有一队快马正在疾奔而来。
而华清宫中,一道道宫门被依次打开,宫人们忙碌着奔向内殿,无比繁忙。
刘展知道那是皇帝为了讨好妃子,特意派人从五千里路途之外运送来了新鲜的荔枝。
观戏。
他遂微微冷笑,在心里骂了一句。
“昏君。”
刘展知道,待到七月七,昏君将会在入夜后到内宫墙外的芙蓉池戏台观戏……
七月七,五行居木,冲马煞南。壬不汲水更难提防,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驻跸于华清宫,李隆基也不必过问朝中的勾心斗角,乐得自在,夜夜笙歌,日高不起。今日又是到午后才起。
榻上残留着些汗味,有些奇异,昨夜侍寝的美人已经离开了。
他倚坐了一会,吃了宫娥素手剥的荔枝,醒了神,之后方才起身,由着宫娥为他更衣。
“开宴。
“圣人制,开宴。”
有宦官小步快趋离开大殿,将圣人口谕传出,外宫门缓缓打开。随侍华清宫的公卿勋贵们则依次走向芙蓉池戏台,等候圣驾。
李隆基则是不慌不忙地登上御辇,出了御殿,从月华门离开禁内,再由望京门离开内宫,至芙蓉池戏台,登上看花台,接受群臣的叩拜。
今日,杨玉环没有随侍在他身边,而是准备登台献唱,但贵妃的座位却还是给她留着,没有让旁的妃子坐。
这是圣人的深情。
时近黄昏,戏却要在入夜以后才开唱,灯火才有气氛。此时先表演的是斗鸡,李隆基看了一会,本着与诸臣同乐的心思,押了贾昌胜。
管太府库藏的杨钊早有所准备,让人拿出一面扬州水心镜来。气氛当既热闹起来,官员们纷纷围上斗鸡场。
杨钊探头看着场上的斗鸡,正吆喝起哄,忽感身后有人轻唤了他两声。
“杨中丞。”
杨钊转头看去,只见是主持华清宫旁昊天观的道长叶法善,遂笑问道:“真人也想押宝?
“回杨中丞话,今秦中、河内等地大旱,三月至六月未落雨……
“真人。”杨钊连忙打断道,笑道:“让我扫兴无妨,可莫扫了圣人的雅兴。
此事是不能提的,因圣人在长安时,已在兴庆宫龙堂祈雨,但并无反应,眼下也只有等。
叶法善道:“老道见圣人方才押出去的那面扬州水心镜背有盘龙,青莹耀日,势如生动。圣人若再以它求雨,必能诚动上苍。”
“真人这是在逗……”杨钊正要反驳,忽然心念一动,随叶法善的目光向天上看了一眼,轻声问道:“真人会观天相?真能降雨?
叶法善抚须笑了笑,点了点头。
杨钊眼神一亮,不由问道:“道长可否再帮我算算前程?”
“自然使得。”叶法善问了杨钊的八字,掐指一算,思量良久,喃喃道:“杨中丞……该改个名字才好。
“为何?
“中丞名字带‘金刀’,早晚有大祸啊。”叶法善捻须淡淡说道。
杨钊当即惊叹,暗道自己竞从未想到这一点,不由将这老道奉为神人,打算明日就与圣人上书要改个名字。
天色渐暗,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连芙蓉池上都点起了花灯。
乐曲声起,《白蛇传》要开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