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的势力很杂,商贾、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还分好几帮。
“不行,我得亲自去码头。”
“县丞,城内还在闹事……’
“李三儿没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帮。”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赶来,禀道:“县丞,小人无能,被崔唆赶了出来,没拿到人。几个大户现在带着人向县署围过来了。
此时,在暗宅围攻薛白的人手已经聚到县衙,高崇在城内还有近两百人,他自然是谁都不必害怕的,径直走向大门外,吩咐道:“敢围攻官署,造反无疑,不必留手,让他们见见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还是那些执刀的郭家家丁。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还被县尉诬为反贼,只有听高县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万金做过贩奴、铸币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这情形了,当那些世绅们的家丁拥到县衙前喊闹时,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杀人了。
“你们真敢动手?!”
“高崇反了!
“把崔唆、郑辩等人拿下……
高崇必须加快速度把他们一个个弹压下去,尽快赶到码头。
码头,漕夫们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纤、搬货,光着脚在大冷天里踩着冰冷的冻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过得这般苦,难免会结成帮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斗狠的,自然而然也会接些别的活计。
总之,这些漕夫十分复杂,老实的也有,凶恶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来分辨他们的好坏的,而是请水陆转运使来处置一些漕运的积弊。
所以,薛白让全福带着伊波到洛阳去,与杜有邻细说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账簿来。
这是迎仙头码头的津税簿,是那天薛白当着李三儿的面带走的。
之所以能够带走,因为旁人都觉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账簿上没有,带走也无妨。但,薛白与殷亮却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唐转使司水陆转运使在此!
杜有邻也已起身,站在船头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说一句话,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来,是为查一桩漕夫大案!”
此话一出,岸上的漕夫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是为了李三儿之死来的。
但杜有邻说的却根本不是此事。
“开元二十五年,广运潭新建,江淮粮食由水路运抵长安,圣人大悦,下旨每押运粮食两百万石,漕工赐钱二千贯。然本官自到任以来,查访漕工,俱言二十余年未曾得过赏钱……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简单明了的话语,把杜有邻这些话传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释。
漕工们的情绪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被调动了起来,议论纷纷。
许久之后,有人大喊道:“让转运使说!让转运使说!”
之后,说话的却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圣人让我到河南来看一看,问一问你们!拉纤每拉三里地,得钱两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钱十文,可买五个胡饼……吃得饱吗?李三儿死了,他终于有机会与这些漕工对话。
可惜,有些田霸还没死,他暂时无法与佃户对话,他们只会被人诓着,拿锄头、哨棒来打他这个新县尉。
“县尉,小人还有妻儿啊!
“小人们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钱十文,还得交一文帮费……
最后,漕工们的话汇成了一句。
“吃不饱!
“吃不饱!
“吃不饱!
人群中,庄阿四转头看去,寻找着李三儿最忠心的一群手下,这些人就能吃饱饭。因为帮费就是交给他们的,他们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么说呢,人管人一层一层,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饱,这属实是正常的事。
只是李三儿死了,规矩乱了。
庄阿四招过了小渠头们,道:“薛白要收买人心,别让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们吃不饱,圣人给漕工的赏赐去了何处?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钱,被谁吃了一半?帮费是交给了谁?为此,请了转运使来,就是要彻查此事!
“彻查!
“彻查!”
能分钱,漕工们自是起哄。
要知道帮费是什么?就是苦哈哈们为了挣活路,聚在一起闹事讨钱,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这些年李三儿帮费收着,却从来不见他向官府闹过,反而与县官们越来越亲近。
漕工们最开始有过不满,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渐渐所有人都忘了漕帮的初衷。
庄阿四再说话,那几个小渠头也听不见,他不由恼怒,暗道若有一张大弓,此时干脆射杀了杜有邻、薛白。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杜有邻开口道:“肃静!本官初来,天还未亮,城还未进,但本官承诺,必给你等一个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举十二人登船,详述你等之处境!”
场面登时更乱了。
“老邴头,你去!
“老邴头……
大船上,有人跑到边上,冲着岸边大喊道:“我也是渠帅,你们不推举我吗?我是任木兰!
竟还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头够义气,我推举她!
庄阿四渐渐感到有种大战时军心涣散的感觉。
当然,也不是仅凭几句话就能让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么轻易?
他转头向小渠头们道:“把人们召集起来,我先去为县丞办事。”
都听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头抬脚踹在一名漕工腚上,骂道:“还听?!狗官骗人的。”
那漕工犹回头看了一眼,挠着头跟着走了。
庄阿四本打算再带个一两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况混乱,他不敢耽误,只带了三十余人匆匆奔向迎仙门。
宋勉没有回陆浑山庄,因宋励忽然跳下马车,他知这个弟弟必定闹出事来,决定留下替他收拾残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乱象丛生。
宋勉对此并不理会,捧着一本书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仆惊慌赶来,匆匆带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尸体。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着宋励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环顾周围,喃喃道:“张三娘杀的?
“看起来应该是,否则……定不能这般侮辱八郎……呜!八郎!
“别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仆,怎么看这情形都是女子杀的,心中已有了推断,只要那张三娘是假的,便该是她所为。
“带走吧。
“喏。”
尸体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抢过火把凑过去,只见宋励临死前竟用手盖住了一个血字,一个没写完的“高”字。
但这字是谁都有可能写的,张三娘栽赃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与高崇、韦济一起宴饮过,分润了一些好处……
“八弟是如何走丢的?”
“当时,有个小女子追杀郭二郎……等小人们反应过来,八郎已经追得远了。”
宋勉反复问了许多细节,末了,他再次查看尸体,留意到那是刀伤,两刀在下身,两刀在心口,还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断了肩胛骨,该是比宋励个子高,且力气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剑,小人确定是剑。”
宋勉一愣,又有家仆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县丞已经杀了许多人了,都说他要造反了。
县署门外,高崇几乎马上要弹压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绅软弱得很,一见血就没了再闹的胆气。
然而,他渐渐却有种抱薪救火的感觉。事闹得越大,反对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前能得到众人支持,就是能给他们挣暗钱。挣暗钱的太张扬,天然就让人忌惮,但真的骑虎难下了。
“高崇!你为何杀我兄弟?!”
突然间,宋勉也带着家丁赶过来,原本那些缩了头的世绅再次鼓噪起来。
高崇一听便明白对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不过是一点分赃的小罪,也亏宋勉急匆匆地跑来灭口。
这些卑鄙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只会捧高踩低。
一桩皆一桩,高崇终于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