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贾季邻目送了薛白,揪着长须,叹息自语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在王焊谋反的当日,王准就在家中被拿到长安县牢了。
被拿下时他还在呼呼大睡,甚至入狱后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因他始终认为自己不会有事。
牢门被打开来,他眯着眼看去,见来的是薛白,不由笑道:“好,来的是个聪明人,免得我费口舌了,我阿爷是被冤枉的,争权夺势的破事,你以为圣人不明白吗?”
“王焊也是冤枉的?”
王准气焰一滞,笑容反而更灿烂,道:“但我阿爷不知情,圣人离不开我阿爷,我现在给你一个雪中送炭的机会。”
薛白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只吩咐差役将王准押出来。
他有时挺羡慕他的,一辈子走鸡斗狗、荣华富贵,临死了,心里也不藏半点忧虑。
“走吧,送你一程。”
一行人到了京兆府牢,只见驸马王繇正在门外负手而立。
见薛白到了,王繇上前全礼相见,低声道:“薛郎两次出手助我报仇,大恩不言谢,我必铭记于心。”
“我秉公执法罢了。”薛白道,“往后若是驸马犯了大唐律,我也必铁面无私,绝不姑息。”
与大唐这些皇子驸马们走得太近显然没有好处,他一句话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王繇反而显出更佩服他的态度,继续恭维。
其后,他才走向王准,凑近了,道:“善恶有报,我为阿会报仇了。”
“呸!”
王准依旧嚣张,一口浓痰啐在王繇脸上,哈哈大笑。
“废物、懦夫!待我洗清冤屈,我尻死你养的那些外室……”
“死吧!”
王繇本是风度翩翩,此时终于被激怒,一把捉住王准的头发,竟是亲自将他往牢里拖。
薛白分明见了这一幕,却不阻止,只站在那抬头看着天。
牢内火光昏暗,有人正倚墙而躺,脸色苍白。
“洗清冤屈?”王繇抬手便给了王准一巴掌,将他的头摁在栅栏上,“看清楚,你还有洗清冤屈的机会吗?”
“阿爷!”
“哭?没你阿爷了,你就只会哭?”
王繇不再保持着衣冠世族的风范,抢过绳索,亲手挂在王准脖子上用力勒着。
他感受着王准的挣扎,享受着这复仇的快意。
……
长安城外,黄土塬,老凉、姜亥各点了三支香线,对着一片无碑的坟包祭拜着。
“兄弟们跟着使君到长安,是为了讨公道。如今,王鉷死了,公道讨了。”
老凉说罢,将香线插在土中,久久不语。
他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这些老卒最开始与皇甫惟明入京,是因为王鉷向他们战死的同袍们追缴租庸调,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们想作个证。
谁曾想,入京不到一年,数十人就只剩下他与姜亥,长安城的夜里有巨兽,比战场吃人的速度还快。
近四年间经历的全是阴谋算计,他真的都快忘了最初是来做什么的。
王鉷死了,但竟不是因其迫害苍生的恶罪,反而是死在迫害之下。
天还未变。
老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走吧。”
“阿兄,我走了,早晚把你的仇也报了。”
姜亥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在树林中歇息的一群汉子便驱马赶来。
他们都还是无名之辈,这次做的事也不难,权当历练。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某一位皇孙效力,心里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让家乡人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贱名,比如胡来水、乔二娃、赵余粮之类。
马蹄东去,他们将再次蛰伏于陆浑山庄。
……
薛白还在看着天空,王繇走了出来,再次致谢道:“多谢薛郎。”
“不必谢,是右相让我押人过来,往后我们可能会因此有些麻烦。”
王繇一愣。
薛白道:“不介意我检查一下?”
他这才转进牢中,只见王准已经被挂在一间牢房里了,与韦会死的场景别无二致。
再拿火把凑近看王鉷的尸体,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已经被毒死了大半天了,眼神中还带着不甘,像是在等圣人收回成命。
毕竟他身兼二十余职,极得圣人宠信,连兄弟谋反,圣人都想要原谅他。
当今圣人,最念旧情了。
***
兴庆宫,南薰殿。
“圣人。”
范女轻唤了一声,因披帛被脱下而羞赧地低下头。
她很会穿衣服,披帛内是一件漂亮的裹胸,双臂紧紧夹着,抱在身前,身子因紧张而摇晃。
“都陪朕这么久了,怎还如此紧张?打开,朕闻闻。”
“奴家不好意思。”
相比于宫中别的嫔妃,范女出身低贱,长年在教坊被欺负,若非薛白整顿她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因此格外楚楚可怜。
偏是可怜中又带着狐媚,想来比起清冷的江采萍、悍妒的杨玉环,她更能彰显君王的强大。
李隆基将脸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范女颤抖起来,像是一个凡人被仙人吸走了魂魄。
“圣人,我不行了……”
李隆基如今挂兴阳蜈蚣袋还未满二十一日,此时并不打算采战,不过是稍稍温情。此时殿外便有脚步声传来,之后是细碎的说话声。
“何事?”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入了殿,禀道:“圣人,吴怀实回来了。”
“李道长到了?请他到勤政楼。”
“圣人恕罪,出了一些事。”
高力士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招吴怀实上前,命他将事情经过仔细说来。
待听到李遐周留下的最后四句谶语,李隆基忽然发怒,叱道:“够了!”
“圣人恕罪。”
“当朕看不出吗?!”
李隆基是英睿天子,不需要凭证,仅凭直觉便能猜到事情真相,冷声道:“李遐周果然是招摇撞骗,眼看败露,寻一理由遁去罢了,世人看不顺眼胡儿,多有诋毁,李遐周便以他为借口。”
“圣人英明,老奴竟被李遐周这障眼法哄住。”
殿内也无旁人,都是贴身侍候的宦官,李隆基遂解掉胯下的兴阳蜈蚣袋,狠狠掷在地上。
这一刻,他料事清醒、决择果断、取舍分明,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
高力士问道:“李遐周如此欺君罔上,是否缉捕?”
“传朕……不。”
李隆基很快就犹豫了。
他一世英明,不希望到老了成为一个笑柄。一旦缉捕李遐周,所有人都会想到王焊那些言语,知道圣人挂了兴阳蜈蚣袋,知道兴阳蜈蚣袋没用。
“不。”
不能缉捕李遐周,反而该把消息压住。
李隆基忽然恼火起来,他早在王焊案发生之时就叮嘱李林甫了,务必平息事态,不可声张。结果呢?有人于牢中灭口邢縡,今日还起了波澜。
显然,有人在与圣意对着干,一定要把谋反罪落到安禄山头上,不惜搅动舆情。
谁?
李亨?
永远都是先怀疑过太子,他才开始思忖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薛白就一直死咬安禄山,但那只是个意气用事、心直口快的少年,没有实力布局。
没思忖多久,对李亨、王忠嗣的忌惮再次浮起来,他竟是后悔没有完全罢了王忠嗣的兵权……
高力士目光瞥去,见李隆基眼神中阴晴不定,不知是在想什么。
近年来,连他都觉得圣心难测,渐渐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
“圣人?圣人?”
李隆基回过神来,淡淡点了点头,道:“李遐周,走了便走了。朕堂堂天子,岂与一介术士追究?此事不得声张,都退下。”
“遵旨。”
李隆基闭上眼,消解着心中的失望,对那阴谋诡谲的朝政愈发感到厌烦。
他转过屏风,只见范女正抱着被子坐在那,很乖巧的模样,而他却颓然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圣人又在为国事烦忧了吗?”范女问道。
“是啊。”李隆基问道:“你觉得,朕老了吗?”
范女有些呆,应道:“奴家不知圣人多大年岁了,看着比我阿爷年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