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平民出身,果然不太会说话,李隆基有些不悦,道:“你阿爷多大了?”
“他若在世,该有四十了。”范女实话实说。
李隆基不由心情好了许多,笑道:“朕也该赏你一个名份了。”
“奴家……不敢要名份,奴家想……”
“想要什么,只管提。”
“那……奴家是独女,圣人能否……赐奴家一个孩子?”范女怯生生地问道。
李隆基竟是愣住了,许久,搂过范女,聊了些真心话,沉吟道:“朕六十又六了,你实话与朕说,你觉得朕还能生?”
“嗯。”
“……”
说着话,到最后,李隆基笑了笑,拍了拍范女的背,道:“替朕去把外面的那个锦囊捡回来。”
“是。”
范女光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绕到屏风后,捂着心口,俯身将那锦囊捡起。
没有人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单纯神色褪去,目光中满是野心,嘴唇扬起的笑容则是带着狡黠与自得。
***
“你觉得这有用?”
杨国忠将手里的兴阳蜈蚣袋甩在地上,向妻子裴柔喝道:“是你说有用,我才献给圣人的!”
“奴家又没骗你。”裴柔上前,抚摸着杨国忠的紫色官袍,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是我本钱雄厚,可圣人都六十六了。”
杨国忠颓然坐下,挠着头皮,道:“我怕是完了,逼反王焊,李遐周还落在薛白手上,我的命根子被人握住了。”
“怕什么?他们握不住你的。”裴柔道:“圣人又不是不知道你没有才能,能对你有多生气。只要薛白不把李遐周交出去就好,不然你请他到家中来,我替你劝劝他。”
“妇人之见。”
杨国忠懒得再与家中蠢妇多说,自转回大堂上。
他已派人打听李遐周的去向,此时正在等消息,以确定薛白不是诓他的。
眼下他有两个选择,若李遐周在薛白手里,薛白可能置他于死地,那他就只能任薛白拿捏着,攻讦安禄山,与李林甫也正式翻脸;但若李遐周已经远走高飞了,向李林甫伏低作小,学陈希烈一般慢慢熬,才是更稳当的。
好一会儿,才有仆役赶了回来,禀道:“阿郎,打听到了,如今崇业坊里全都在传。李真人分明是自己离开的,还留下了一首诗……”
“自己走的?”
杨国忠不由犹疑起来,怀疑薛白是在诈他,否则完全可以证明给他看。
“去,去右相府……不。”
走了几步,杨国忠却又停下了脚步,眼神闪烁。
他忽然想起来,他背叛了薛白一次,万一这次是薛白的考验,那一步踏错,可就万劫不复。
“再把那首破诗给我念一遍……”
***
崇业坊,丰味楼,一间暗室里,李遐周见有人进来,不由抚须叹道:“薛郎作诗的水准,让贫道大为失望啊。”
“我觉得在谶语里算不错了。”
“谶语。”李遐周喃喃道,“薛郎是确信安禄山会造反,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要陷害他?”
“道长觉得呢?”
李遐周掐指一算,缓缓道:“不错,安禄山定然是要造反,就在右相死后三年之内。”
“道长算到的?还是信口胡说的?”
“信或不信,薛郎自便。”
薛白道:“我在等消息,若杨国忠不听我的话,我便要毁了他,道长可愿意为我作证?”
“薛郎何必执着?”李遐周道:“贫道方才已然算过了,安禄山必然叛乱,‘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此谶语确实会应验,此为天命,天命不可违。”
薛白竟是被他逗笑了。
“道长用我写的诗,说是天命,劝我罢手?”
“不错。”
“道长是妙人。”
李遐周抚须道:“安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薛白摇摇头,懒得再与这招摇撞骗的家伙一般见识。
他前世在潼关做事,偶尔也到西安来,因此听说过一些小故事,比如含光路那一带就有解说讲唐代有个道士预言了安史之乱,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好像是“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之类。
薛白不信这些,知道是后人写了诗,套用在天宝年间的道士身上,以此来表现唐玄宗的不听劝罢了。哪有真的预言?
但这小故事却让他灵机一动,在决定拿下李遐周来控制杨国忠之时,又多布置了一点。他逼李遐周在铜钟上写了一首诗,给整件事添了神话色色彩,并让人穿上李遐周的衣服,配合着在屋檐上装神弄鬼吸引视线。
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岂还能被这骗子骗了?
李遐周看着薛白笃定的眼,竟还在笑。
“薛郎一定是在想‘我写的诗,当然不可能是这臭老道的谶语’,但那诗也许冥冥之中真是贫道要作的谶语呢?”
“我算是明白了,装神弄鬼最大的技巧就是脸皮厚。”
“天命难违啊。”
此时,消息也回来了,薛白不再与李遐周多言,起身,出了这间密室。
只见是达奚盈盈亲自过来了。
“阿郎,杨国忠入宫了。”
“他做了对的选择。”
果然不出薛白所料,如此一来,朝堂上新的格局也就形成了,一个更像薛党的新杨党,以及一个腐朽的右相府。
“可以放出风声给陈玄礼了,这是为他儿子报仇的机会。”
“喏。”
“把李遐周送到洛阳,这里暂时不需要他了。”
薛白如此吩咐道,不再理会这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他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
第283章 人才
处置了一场荒诞的叛乱之后,李林甫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但在似梦似醒间却又因想到薛白而感到恼怒。
他睁开眼,在榻上坐起,喃喃道:“竖子该死,一回长安就不让人安生。”
接着,他才想到事情已解决,王焊案已了结,自己是胜者。
入冬的长安已经很冷了,外面簌簌下着雪,屋中虽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一夜下来却干燥得厉害,李林甫招人端上水来,脑子里依旧想着薛白。
“十七娘在王屋山,怎不写封家书回来?”
“回阿郎,小郎君与小娘子们的家书堆了许多未看,奴婢是否去找找。”
这一找才知道,李腾空其实已写了两封信回来,第一封说到了王屋山一切安好,并给阿爷请安云云,第二封则说玉真公主打算回长安小住。
李林甫本来是想去信骂一骂这个女儿,若不是她说好话,当初薛白在偃师时,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要将薛白贬到岭南去。
然而,他也知道当时之所以没能贬谪薛白,实则是因为杨齐宣没来得及找到这个借口。
等奴婢铺开笔墨,李林甫缓缓口述道:“为父偶感风寒,劲力不似从前,观家中子女五十人,加之郎婿、孙儿则共百余,能担当门第者无一人。夜深梦回,思及你阿兄所言,盈满为患,忽悔少年时未随槐云真人修道飞升……”
在李腾空还很小的时候,李林甫常与她讲一个故事,说他年轻时在洛阳架鹰养狗、狩猎游乐,曾遇到一位丑道人号槐云,曾想带他修道,言“某行世间五百年,始见郎君一人,已列仙籍,合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
那时年幼的李腾空便问“阿爷选了当宰相吗?不当神仙多可惜啊?”
李林甫为了安慰她,便道:“二十年宰相,权倾天下,只需泽被百姓,广积福德,如此三百年后道长犹能带我飞升。”
当年说这句话,他是真想过要泽被天下的,还将这故事传出去,让世人都知他的“仙官”之名。
一转眼,他已忘了广积福德的愿景,今日给女儿口述家书,用词悲切。
“为父放弃仙缘,眷恋人间。今阳寿将尽,子孙不肖,唯留大祸事于家门,悔之晚也,辗转无眠,忧心忡忡。”
正在提笔写信的婢女听得奇怪,忍不住偷眼瞥了瞥,本以为阿郎的表情会是十分悲伤,然而,只见李林甫神色平静,眼神里精光闪动,竟无半点忧心之色。
倒更像是在算计女儿一般。
“对了,最后再提一笔薛白的所作所为……”
待一封信被送出去,李林甫起身移往议事厅就坐,浑身气场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最近让李岫在身边做事,李岫与他一样,虽只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但确是最有才能的一个……相较而言。
“阿爷,今日议王鉷留下的官位?”
“嗯。”
李岫早有准备,转身看向坐在议事厅中的诸多官员、幕僚,侃侃而谈。
“御史大夫的人选,拟定哥舒翰如何?阿爷以边镇尽用胡人之策,提携他为陇右、河西节度使,他今年大破吐蕃,筑应龙城,使蕃军不敢近青海,圣人正欲赏赐……”
“毫无争议之事,说许多做甚。”李林甫终于不耐烦,打断了儿子的话。
“孩儿知错。”李岫顿觉尴尬,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那,京兆尹,户部,以及转运、色役、和籴使、租庸、铸钱等使之职……”
他话还未说完,吏部侍郎苗晋卿开了口,道:“右相,下官听说,唾壶一直在求见圣人,不久前,圣人已召见了他。”
李林甫道:“唾壶这次犯下大错,你觉得圣人还能重用他?”
苗晋卿抚须,沉吟道:“圣人一向清楚唾壶无才无德,然纵观这些年圣人所倚重之臣子,裴耀卿、韦坚、杨慎矜、王鉷,皆擅理财,唾壶办案虽一塌糊涂,然钱财一事上朝中无人能出其右。”
“山中无老虎啊。”